烏衣巷公主府內廳堂里,庾曼之、沈雲、謝奕、溫放之等人俱坐席中。這幾人神態都不甚好看,而且除了溫放之以外,余者臉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淤青,或抱腹、或揉肩,坐姿都顯得不甚自然。
「溫弘祖,外似忠厚,內實奸詐,非吾友!」
庾曼之側身揉着疼痛的左胯,簡直痛得不能入座,側身半靠在坐席里。
而其他幾人聽到這話,也都紛紛點頭附和,同仇敵愾怨望溫放之。
溫放之聞言後則冷笑一聲:「你們幾位又算是什麼良友?歸途一路教我歸家忤逆親長,遠遊歸來,未受撫頂關懷,未有孺慕之親,先被我父老拳加身,痛徹心扉!」
「你既然已受此害,難道不該善告我等早作防備?還要虛言詐我,誆騙過府遭此毒手……嘶!」
庾曼之動作一大,又牽連背上傷勢,痛得倒抽一口涼氣。
他們幾人一路來攛掇着溫放之歸家後硬氣一些,要一舒日前被驅趕離家的怨氣。雖然不乏誘騙,也是想借溫放之來探一探他們今次功事在父執輩眼中分量如何,若是溫放之歸家作態後還能得到厚愛,那他們這群在家飽受訓斥的傢伙歸家後也好趾高氣揚,一舒怨氣。
今早碰面小會,溫放之倍言在家多受父親長輩垂問厚愛,並言道溫公客氣邀請他們過府宴請祝賀新功。幾人自然不疑有他,當即便興高采烈而去,結果宴席是有,老拳也多。
溫嶠雖然沒有親自下場,但卻示意家中部曲悍卒出手,試一試他們這群江北建功的新卒武技如何。於是這幾個傢伙就被圍毆了,如果不是託言今日還要來拜望長公主,至今只怕也難脫身。
幾人聽到溫放之的抱怨之語,自覺理虧,各自乾笑一聲。雖然俱為損友,但像庾曼之那種沒皮沒臉、毫無底線、尊嚴已被父輩踐踏蕩然無存的傢伙也是少數,不好再抱怨溫放之,一個個開始互相埋怨。到頭來還是庾曼之所受怨言最多,偏偏又他所受老拳最多,可謂苦不堪言。
幾人還在席中互相推諉指責,繼而便聽內室傳來環珮交鳴之聲,當即不敢再放肆,一個個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全因為在都中,長公主可是較溫公還要難得罪的角色,如果不是為了擺脫溫公的教訓,駙馬不在家,他們才不敢登門來拜訪。甚至就連沈雲這幾日在都中也是住在老宅,不敢回府。
環珮聲越來越近,眾人側首去看,只見屏風後衣袂閃過,長公主已經在侍女簇擁下坐在了屏風後,只是不曾開口。
長公主不說話,廳內其他幾人也都不敢開口,過片刻眾人便都望向庾曼之。誰讓這傢伙是長公主的表兄,多少應該有些情面。而庾曼之則一臉苦色望向沈雲,卻見那傢伙幾乎連頭都縮到了案下,根本不足指望。
「歸都以來,雜事纏身,未能及時來拜望,還望公主勿罪……」
庾曼之見狀,只能幹笑一聲,微微側身向着屏風說道。
「表兄大功新建,名馳南北,舉世所重,萬眾欽仰。狹門陋庭,夫郎久任於外,愚婦寂守於內,本就不堪訪問,怎麼敢強邀壯士,以疏見責。」
屏風後傳來興男公主聲音,不喜不怒,分外平淡。
庾曼之聞言後便哈哈一笑:「公主所言,確是切實。其實我是不敢因此自美,無奈人皆錯愛,也是無奈……」
砰!
眾人俱看到那屏風素帛一物砸上,繼而便傳來玉碎脆響,而庾曼之那沾沾自喜的話語也戛然而止。
沈雲橫了庾曼之這搞不清楚重點的傢伙一眼,繼而才咳嗽一聲,說道:「歸都之前,阿兄着我傳訊,今次不歸,實在不是不恤家室,無奈江北新定,諸廢待興,實在不宜此刻抽身。另有親筆秘言,俱存箋上。」
說着,他便從懷裏摸出一個花色錦囊,擺在了面前案上。旋即屏風後轉出一名侍女,拿起錦囊匆匆轉回。
其餘眾人看到這一幕,俱都怒視沈雲。他們也知今次歸都,駙馬卻未同行,必然會受長公主刁難,因而人人臨行前都討要一份墨跡以作防身,沒想到被沈雲這傢伙搶了先。
錦囊遞入後屏風後久久無語,又過一會兒才傳來公主聲音,吩咐家令任球設宴款待眾人。眾人鬆一口氣,正待要行禮退出,然而沈雲又被侍女傳聲留下。於是在眾人幸災樂禍眼神當中,沈雲只得無奈轉回來,苦着臉坐在了席內。
「嫂子,說到底還是自家人可信一些。聞聽得以歸都報捷,庾三之流皆都喜樂忘形,只有我深念阿兄戎行於外,應是思家甚苦,行前討要一箋,以慰思人之疾。」
轉過頭來,沈雲便將那些傢伙都賣了。
「五郎用心至微,嫂子要多謝你。眼下親長在都下者少,你家阿兄又是重國用輕家室,久任不歸。嫂子這裏便以年長勸善,五郎你不要生厭。」
聽到公主的話,沈雲忙不迭點頭:「嫂子有教,我怎麼敢不聽。」
「江北大捷,誠然是大賀。你等新進之少賢,必然也多閒人攀望。往年夫郎在家,自然能夠持住分寸,不疏不侫,不偏不倚。五郎少年得顯,一時或失自慎,還要謹記家聲維持不易,喧鬧也可,只是謹記不要壞我門德。」
沈雲聽到這話,頓時便覺歸都以來便有厲目在其身上游弋,令他不能淡定,乾笑道:「嫂子教誨,必不敢忘。凡有縱意,也必以家聲自束,不敢逾規。」
「五郎也不必緊張,所謂美聲自揚,劣聲自喑。新婦雖然中途入家,但也相扶年久。猶記得當年新入,五郎尚是垂髫幼沖,轉眼已是人望壯士……」
沈雲聽到這倚老賣老的話,饒是對公主頗多敬畏,也不禁生出腹誹,你倆成婚時,自己確是垂髫少年,但你又何嘗不是個黃毛丫頭!
然而他腹誹未久,便又聽公主說道:「夫郎傳訊,言到將要久居江北鎮土,家室久別都下,難免生疏。所以也是盼望能夠早得相聚,婦人得此厚愛,怎敢推辭。稍後便命家人收撿行裝,屆時還要請家中親厚一路護送,有勞了。」
沈雲聽到這話,幾乎咬中舌根,怪不得越聽這語氣越奇怪,原來坑埋在這裏!這娘子思夫成疾,想要投奔前線!
說什麼阿兄傳訊?簡直就是信口雌黃,根本就沒有的事!不獨沒有,信中還力勸公主安養都內,不要急於往江北苦戰之地。
沈云為什麼確定?因為那信他看過,阿兄就在他面前寫成,當時還覺得奇怪,夫妻寄書即便沒有親昵言語,也不該這麼不諱人見。現在聽到公主公然捏造謊言,才明白知妻莫若夫,想在阿兄面前玩手段,簡直就是笑話!
所以沈雲在聽到這話,當即便想大笑幾聲,繼而拆穿公主的謊言。可是嘴都張開了,才恍然有覺,若是自己直接拆穿這謊言,則不啻於承認自己看過人家夫妻秘話。若是公主惱羞成怒?
「阿兄也真是,遠謀半生終有一疏。悍妻鎮室,要讓兄弟如何救場啊……」
興男公主坐在屏風後,眯着眼透過縫隙打量沈雲那一臉糾結的模樣,心內不乏歡快,擺擺手說道:「只有這一樁事,待到歸期定下,五郎再來知會一聲吧。」
待到沈雲退出,公主才讓人撤了屏風,轉而興高采烈準備要收拾行裝。旁邊兩名女史不乏苦色,想勸又不敢勸,只是期期艾艾道:「江北久戰廢土,公主若行,只恐皇太后陛下也不會允啊……」
公主聞言後笑容一斂,繼而說道:「我去投奔自家夫郎,誰人能阻?若還是早先兩軍對戰,我自然不去煩擾,再多思苦也要忍耐!可是如今,強敵已經敗退,夫郎仍要久鎮長治,婦人入鎮隨侍左右,也是循例。士家軍卒,尚要配以妻室以安軍心,旁人又怎麼能獨苛我家,使人情難近!」
講到這裏,她又轉望眾人:「誠然江北動盪之地,不乏奴蹤凶跡。我是婦從於夫,夫之所在,黃泉鬼域也是安樂鄉土。你等家人,從與不從都無苛求,都內家院也要守護。」
「木蘭代父征,我是無此幸運和壯志。但既然嫁於披甲人,也要不辭從軍行!流矢奪人性命,相思也能催斷肝腸……」
公主言及此處,已是淚水漣漣,眾人見狀,已是不敢再勸,紛紛退下準備行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