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說完後,整個廳堂內都略有寂然。
江東風氣,盛玄談而好議論。在座每一個人,包括不在場的許多時下盛名之士,多多少少都有口出狂言的經歷。有時候,吹上一句響亮的牛皮,要比躬身默然做上許多實事,所受到的讚譽還要多得多。
沈哲子此言,確是壯烈,但凡聞者,無不微感心旌搖曳,頗受震動。但若說此言一出,便令滿堂寂然,那也實在稍顯誇張。
重要的是時機!奴兵號稱百萬,傾國南來,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惶恐,擔心將要遭受兵災戕害。而沈哲子所任位置,又是前線中的前線,由他口中道出此言,可謂自斷所有退路,已有幾分破釜沉舟的壯烈!
「駙馬壯聲,大慰人情!唯此雄心,內外戮力,何險不可固守,何敵不可力卻!」
「我等或無殺敵之驍勇,卻有報國之赤誠!毀家紓難,義不容辭!駙馬但有所用,絕無退縮!」
過了好一會兒,廳堂內才爆發出一陣擊掌讚嘆之聲,一時間群情都為之煽動,久久難平。正如沈哲子所言,大戰在即,不敢輕言勝負,但是執掌重兵的邊地鎮將能有如此熾烈必守之戰心,於群情而言,已是最大安慰。
司馬勛在席中也是隨着眾人拍掌讚嘆,然而神情卻略有木然,心內甚至不乏幾分不以為然。這話聽起來雖然有幾分壯烈,但也大概只是無知者無謂。
這個吳鄉駙馬,生長吳鄉,大概平生還未見過羯奴雄兵是何姿態,才敢為此無知狂聲!他大概還不知幾十萬奴兵排開是個怎樣場面,稍後若見,只怕頃刻就要膽寒!
而且所言實在太大,什麼晉祚存亡在此一役,實在太高看了自己!哪怕司馬勛過江未久,也知今次一戰羯奴看似勢大,其實頂多掃蕩江北諸鎮而已,想要跨江入吳,實在是希望渺茫。換言之,即便是江北諸鎮皆敗,也能佈防最後一條大江天險,仍有苟存餘地。
然而他卻不明白,沈哲子這話既不是說給在座之人聽的,也不是說給台輔諸公,而是直接隔空對話仍在會稽的其父沈充:此戰若勝,那麼一切好說。若是敗了,數年雄積盡毀江北,家業危亡在即,也實在不必再存什麼大局之想。而若不再維持大局,只要固守江東的話,晉祚也實在沒有再延續下去的必要!
心內雖在腹誹,司馬勛卻有幾分焦急,聽對方意思,似乎根本就不打算離郡歸都。這樣一來,他根本沒有靠近下手的機會啊!
「戎行在即,不敢醉飲亂法。且以清茗代酒,還望弘度兄不要介懷。兄若還須審察郡中兵事以作歸都復命,稍後此境庾使君會歸城安排,我卻是無暇久陪,稍後便要起行。」
司馬勛還在思忖該要怎樣應變,沈哲子已經端起茶杯又對李充說道。
李充昨夜已經與沈哲子深談一番,對於沈哲子的決定也是提前知曉,因而並不感到意外,聞言後便同樣舉起茗茶,說道:「若非使命在身,我也多願隨駙馬北上抗敵。待到歸都將駙馬所言回稟諸公之後,必將請行赴鎮,即便愚不堪用,抱關擊柝之勞亦甘之如飴!」
司馬勛聽到這話,已是忍不住怒視李充,他原本還打算強以台輔之命而要求沈哲子必須歸都,卻沒有想到李充這裏這麼簡單幹脆就放棄此行使命,實在是愚不堪謀!
李充那裏對沈哲子歸都與否是不在意,可是司馬勛卻不行。即便不考慮此行無果,過江後會否遭受責罰的問題,單單他自己壯志夭折,便是他絕對不能忍受的結果!
廳堂內眾人已經開始進餐,而司馬勛卻是食不知味。此時郡府外已經可以聽到人馬集結的雜音,可見沈哲子所言稍後便起行不是作偽,司馬勛心情不免更加焦躁。
眼見沈哲子已經放下餐具,似有起身告辭之勢,司馬勛心情不免更加煎熬。
是就此吞聲,歸都後繼續過着他那生不如死的苦難日子?還是行險一搏,成則高位重爵,敗則身首異處?
電光火石之際,司馬勛心內兩個聲音已是仿佛角力千次,最終還是橫下心來,驀地自席中站起,直望向沈哲子,竭力讓自己神態變得平和鎮定,正色道:「今次入郡,尚有台輔密訓隨身,駙馬可否稍作移駕,容我將此奉上?」
沈哲子這會兒已經結束了進餐,正以香茗漱口,聞言後不免一愣,繼而便望向側席的李充。而李充也抬起頭來,不乏錯愕的望向司馬勛,繼而又轉望向沈哲子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不知情。
沈哲子稍作沉吟之後,便也站起身來,對眾人略一拱手,說道:「那就請僕射入內詳談,諸位失陪了。」
眾人又都紛紛起身恭送,而後兩名親兵行入席內,將司馬勛往郡府後方引去。
司馬勛動作稍後緩慢,待到行出幾步之後,心跳已經趨緩,神色一臉泰然。此時沈哲子正背對他行在前方,兩人之間距離不足一丈,但就在這幾尺之內,仍有五六名悍卒填充其間。
同時司馬勛也能感受到,那幾名悍卒看似拱衛而行,實則卻有數道視線在他身畔游弋,的確可稱得上是精良護衛。
兩人一前一後,很快便行至一座小樓前,沈哲子當先入內,而前方兵卒卻抬手將司馬勛攬住,示意他解下佩劍。
司馬勛心內微哂吳兒惜命,便也直接將佩劍解下遞給兵卒,他能在雜胡共生的關中立命求活,一身搏擊武藝又怎麼可能只限於刀兵。
「僕射是何時南來歸都?」
沈哲子站在房間內,狀似尋常問了一句。
司馬勛卻不敢怠慢,忙不迭將自己從漢沔至京畿的一路行程詳述一遍。
「倒也不必這麼詳細,我不過隨口一問。說來我還要對僕射道歉一聲,早前鎮中將士歸都述功,曾與僕射略生齟齬,僕射未受此累,仍能顯拔於朝,倒是讓我愧意稍減。」
沈哲子笑着說了一聲,示意司馬勛入內行至近前,繼而便又一笑:「早前我也入錄宗籍,偶見濟南王嗣傳似是已斷,不知僕射何處得悉庭門舊事?」
司馬勛此時正專注向前,眼見彼此距離越來越近,只要邁過門檻,之間再無遮擋,一撲既至!
然而他前腳已經抬起一半,卻陡然聽到沈哲子言及他身世秘辛,一時間偶有錯愕,同時不乏慌亂,強笑一聲說道:「門戶家事,稍後再說,還是先將台令呈於駙馬罷。」
說着,他的前腳已經穩穩落在了門檻之內,半身也已探入,然而片刻後卻是身軀驟然一僵,因為眼角餘光已經看到室內門側後方,正有數名兵卒手持勁弩直對着他!
「這、這……駙馬不愧大鎮名將,身畔守衛如此嚴密,若有藏刃懷奸之徒,絕難近身!軍務相托,實在是正得其人啊!」
彈指間,司馬勛心內已經掠過千百念,並不覺得自己露出什麼破綻,因而在稍有驚悸之後,還是強笑一聲說道。
沈哲子聞言後也是一笑:「這也不盡然,我身畔雖然廣有家人心腹待命,奸邪之徒自然難近。但若是我招至身前,則又不同,僕射覺得呢?」
司馬勛聽到這話,心弦不免更加繃緊,額頭上已有細密冷汗沁出,但卻不敢稍動。這麼近的距離被強弩所指,他若敢有異動,只怕即刻就要為勁矢貫穿!
「眼下尚在郡中府內,我乃台遣中使,駙馬何以如此警惕,實在不必環置刀兵銳械。」
司馬勛又皺眉作態說道,他還是在賭,賭沈哲子並未看出他的破綻!
「司馬勛?我且先這麼稱你,其實我本來昨夜便要動身北上,因要接待中使,多留一夜。你是什麼人?若是過江來要憑武事勇節求進,我或可高看一眼。一個冒籍讒進之敗類,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在你身上浪費太多時間?」
講到這裏,沈哲子已經後退一步,徹底行入房中,而那幾名持弩兵眾也都再上前一步,意味已經極為明顯。
「你、你……你怎麼、」
到這一刻,司馬勛所有心防才被盡數擊破,明白到自己真是自投羅網,對方早就對他心懷戒備了。可是,他又是怎麼得知的?難道僅僅只是因為幾個月前與其部下的那些小隙糾紛?
「我豫州良卒,勇武敢戰,臨陣不退,卻被你這奸賊生生打斷手足!你道此事就可輕易揭過?若你只是一介寒傖,我可憐你身不由己,不必再作追究。本身便是讒侫求幸,害了我的手足,還想安立於都?我只是無暇抽身歸都而已,但你在都中處境如何,俱都有耳目監望!」
沈哲子冷笑一聲,示意親兵將司馬勛反縛起來,這才行到近前,凝聲道:「王虎豚詐以我的名義使人迫你,今次其家又在台內使力將你拔用清職,遣你入郡,這是懷的什麼心?莫非你們以為我也如你們一般只是豚犬之才?大戰在即,我不願奸邪醜事外揚,致使人心動盪,此前你若乖乖歸都,我可容你暫活戰後,偏要尋死!」
「你、沈維周,你欺人太甚!我不過傷你幾名兵卒,竟然使人追我數月!」
司馬勛聽到這裏,半是欲哭無淚,半是憤慨莫名,沒想到他的馬腳早在數月前便流露出來。甚至他所參與的這個陰謀,對方比自己還要清楚得多!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指使自己的具體何人,還要靠猜測。
「誰敢無辜害我的人,我就要他的命!你也不必怨尤,陶家傒兒同樣不能倖免,不過眼下我暫時無暇抽身罷了。」
沈哲子說完後,便不再看面色死灰的司馬勛,轉身又往廳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