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616 高升在即

    沈哲子聞言後,便自袖中掏出自己早就寫好的一篇長文,讓人呈上給溫嶠:「晚輩歷淺職微,本無置喙之地。但也久困於物議侵擾,略有一二思得,溫公有問,不敢藏私,希望能略有裨益於事。」

    「歷淺職微?惹事那時怎麼沒有這一份自知?」

    溫嶠聞言後不免又冷笑一聲,怨氣實在太深,接過長文抖開,一看那字跡,口中便是嘖嘖有聲,不屑姿態畢露無遺。

    沈哲子見狀,老臉不免又是一紅。他在書法一道也實在下了一番工夫,平日裏閉門欣賞自己墨寶,也頗有幾分自得,覺得不乏可觀之處。但是要命就要命在他生於這個時代,大書家層出不窮,他這一篇誠意滿滿、匠氣滿滿的墨跡,自然難入溫嶠法眼。

    總之還是一句話,害我者,世道也!本來就乏甚天分,又不可能將時間大量虛擲在這上面,能看已經不錯了。

    雖然字跡實在難稱精妙,但是內容還是對溫嶠有着極大的吸引力。洋洋灑灑數千言,沈哲子對問題考慮的也全面,提出的幾個策略方方面面都有兼顧。哪怕在溫嶠看來,也是難得的思路清晰,沒有什麼大的疏漏。

    然而越是如此,溫嶠不免越是看沈哲子不順眼。這小子就是典型的根上歪了,才情極高,若能導善而用,實在是不可多得的良吏。但如果存心使壞,也實在讓人防不勝防!

    這些舉措當中,其他幾條諸如由台城出面,將清議納入正軌,着重探討禮儀典章之類,這些還是尋常,也是台輔們這幾日商議的一個重點。今次清議規模雖然不小,但真正有影響力的在野南北時賢也就那麼多,台中出面組織起來,進行一些正規的集會,能夠有效的壓制住那些駁雜紛亂的議論。

    但其中有一條引起了溫嶠的關注,他通覽一遍內容再返回頭來看,指着那一部分,神態略顯玩味望着沈哲子:「這個盧鋮,與你到底是有舊怨還是舊誼?」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語道:「這一點,真的不敢有瞞溫公。我與這位盧師君,實在算不上舊識,惟一一次相見,還是年前庾長民廣陵迎親,止於禮應。至於其人入都之後種種,晚輩也是不乏小愕。」

    「小愕之餘,只怕也不乏因勢利導吧?」

    如今在溫嶠心中,對沈哲子的信任已是跌為負數,雖然他還不清楚這小子究竟用了什麼手段,致使盧鋮做出那種令人大嘩之事,但若說這背後完全沒有沈哲子的身影,他是一萬個不相信。

    沈哲子聞言後只是呵呵一笑,不再深言,繼而正色道:「晚輩並非厭世絕眾之徒,但世風種種,卻也不願諸多迎合。世事多艱難,全心應對都感不暇,至於玄虛出世之說,也實在無心關顧。方士邪說,非禮非經,卻能令得人心惶惶,物議難平,這難道不值得警醒?若是只作等閒觀之,即便今世無憂,只恐為後世埋禍!」

    沈哲子那種務實作風,藏是藏不住的,以往少作宣揚,如今卻是越來越懶於掩飾。溫嶠聞言後默然半晌,繼而才拍着座位感慨道:「小子大器展露,我或還能生見黑頭居此啊!」

    類似的感慨,他此前不是沒有說過,但今天說起來,感受卻又不同。這小子器用見解深刻,哪怕天師道在其眼中都只是一個工具而已,而且取捨有度,手腕較之時局內許多老資歷還要精熟得多。一方面藉助道內師君的爭執達成自己的目的,過後卻又毫不留情的剷除異己,這絕對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格局和手段。

    沈哲子聞言後只是微微一笑,欣然接受了溫嶠的誇讚。他的手段並不出奇,只是目標卻非誰都敢動手。不過盧鋮那傢伙經此之後,也實在是沒有了什麼外援可恃,正宜輕鬆摘去。

    又閒談幾句,溫嶠才正色道:「今次亂事,乃是中興以來最劣!君王之命,曲解詐用;台省威儀,蕩然無存!萬眾譁然,群臣自危!你既然交出這一份策略,可見也是認知深刻。若是後續處置不當,遺患尤深!我不管你心裏還有什麼打算,既然已經歸台,就切記不要再滋生事端,台內也要群策群力,渡此一厄!」

    「晚輩明白,一定謹遵台輔諸公教誨遣用,絕不再敢自作主張。」

    沈哲子講到這裏,神態間不乏無奈道:「其實晚輩性非好弄事端,然則當世困頓實在太多,累成疾瘤,不以快刀剜割,不能發奮勇進。永嘉之禍,熊熊如火,頃刻灼透神州,前陣既失,更宜憤而怒爭,妄求苟且,實在不是社稷之福,也悖於天道遠矣!」

    「小子真是……實在可厭!」


    溫嶠聽到這話,神色變幻幾番,最終還是指着沈哲子長嘆一聲。類似言語,未嘗沒有在他心中醞釀過,只是隨着年齡漸長,激情不復,越來越少思及。如今聽起來,心情也是極複雜,不乏認同、不乏分歧、也不乏自傷,乃至於嫉妒,終究壯氣不再了!

    待到沈哲子起身告辭,溫嶠才又說道:「你家被封的沈園,台內已經解禁。總是都內勝景,虛置未免浪費,你也要擔當清議之事,倒可用上幾場。」

    沈哲子點頭應是,對此其實甚少熱心。摘星樓已經完成其階段性的使命,封不封禁對他而言都非什麼重要問題。

    以往的他是姿態張揚,手段卻求穩,雷聲大雨點小。但以後姿態要趨於內斂,不必再過分張揚,但是手段一定要日趨強硬起來。因為留給他的時間,真的已經不多了。

    沈哲子入台之後不久,台內各項舉措也都一一以詔令形式公佈出來。首先第一條是駁回了王導的請辭,但准許告假,由光祿大夫劉超和彭城王司馬紘共同代理司徒事。

    單單從這一條舉措,便能看出來繼任掌管中書的褚翜行事作風還是偏於陰柔,遠不如庾亮硬朗激進,不是一個領袖型的人才,仍然不敢旗幟鮮明的去壓制王導。而且其人威望也確實不足,居然還要藉助宗室力量。

    當然,褚翜這麼做也是有不得已苦衷,他能夠躍入鳳凰池,本就不乏漁翁得利撿個便宜,加上又沒有可靠的方鎮力量去支持,做事難免就會畏首畏尾。

    原本在陶侃那裏倒是投注了不少的關注,希望能將荊州拉攏過來。可是陶侃等人三鎮勾結,佔住江州,令得朝野側目,他這會兒也不好明目張胆的再去示好拉攏。假使在中樞對王氏打壓太狠,繼而又被方鎮冷落了面子,台內局勢更加不好掌控。

    這世道有千般玩法,但卻只有一條真理,那就是有兵才會硬氣。就連當年上升期的庾亮,有先帝的大力扶植,也要拉攏沈家這樣的土宗豪門。而如今的沈家,早已經不是哪一方的籌碼,也不是褚翜能夠再掌握的。

    至於第二項詔令,則就是正式承認陶侃對江州的佔據,使其兼任江州刺史。同時詔令三鎮人馬即刻歸鎮,令陶侃快速穩定住江州的形勢,審斷動亂始末,論罪而罰。

    第一項詔令如果說只是反映出褚翜個人的軟弱,第二項則就是台閣整體都還迷糊着,拿不清楚該以何種方式去面對那三鎮,甚至將刺史招歸述事都不敢明令行文。不過三鎮也算是給面子,分別遣使歸都表示願意受詔入見。尤其陶侃,不只推辭江州刺史之職,請台中另擇良選,而且還主動表示讓出江州動亂的問責權,請台中遣使去調查。

    當然這種話也就說說而已,就連王舒都被搞死了,誰還敢不知輕重的一頭扎入江州這一險地!

    不過這樣一來,最起碼原本有些僵持的局面算是得以緩和,台中一方面准許幾名刺史歸都述職,另一方面也派了鍾雅為首的一隊台臣,前往江州。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鍾雅將會以江州長史兼任豫章太守,也算是彼此的一個妥協和讓步。

    台中和方鎮之間有來有往的交涉,令得都內一時肅殺的氣氛有所緩解。雖然後續註定是有人家要倒霉,但事情最可怕是屠刀高懸未落的時刻,簡直度日如年。

    如今台內已經與方鎮之間達成一個初步默契,後續的許多事情其實也就漸漸有了端倪。那真是排隊等待上位的,已經摩拳擦掌往前靠攏,而註定要倒霉的,也是四處求告,希望能夠擺脫噩運。

    諸多要倒霉的人,第一個便是已經淪為萬人嫌的京府盧鋮,以侵佔田畝、勒索聚斂入罪,直接被捕入廷尉,論罪待處。

    這一件事影響不可謂不大,盧鋮雖然不是什麼台閣高官,但也確是時局內一個名流。雖然其人命運早不乏人有所預見,但真正發生的時候,仍是讓人喟嘆不已。其人罪狀雖然與言論無關,但本質上還是因言入罪,這對於時下都內過分嘈雜的氣氛而言,不啻於潑了一盆冷水,警告那些時賢,人是要為自己的言論負責任的!

    雖然最終這件事會將天師道打擊到哪一步還是未定,但因有此震懾之效,沈哲子的工作開展起來倒是順利得多。

    要知道參加清議的人不乏滿腔孤憤,對台輔諸公都是說罵就罵,沈哲子區區一個四百石的小字輩,居然也能人五人六的人前稱顯,實在讓那些人無法接受。所以最開始沈哲子以東曹掾去拜見那些時賢名流時,得見者寥寥,大多都是避而不見。

    但是隨着盧鋮鋃鐺入獄,這種情況得以好轉,雖然還不足讓那些人即刻轉變態度有所諂媚,但最起碼態度端正許多。所以近來沈哲子也是策劃了幾場規模不小的清議,與會者數量不少,氣氛也還算可以。

    而沈哲子在公府內也真是站好最後一班崗,台內已經有了定論,稍後便要拔取錄入台閣,擔任給事黃門侍郎,由公府轉任近侍。當然這也只是一個過渡,只是提上一提,稍後外遣時才好選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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