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默的屍首被一艘大船載入了建康,這給都內熱鬧歡快的氣氛潑了一盆冷水。
郭默此人,儘管有諸多劣跡,但其絕眾南逃卻能在江東屢受重用,戰名赫赫,可謂如今江東為數不多能夠與羯奴硬撼且互有勝負的勇將。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凶名卓著的勇將,卻就這麼輕易的死於非命。無論原因為何,都足以令時人側目。
對於那些在野之士看來,他們雖然未必清楚其中的詳情,但是郭默的死卻足以讓他們感受到如今時局中那種波詭雲譎的鬥爭氣氛。不乏人因此生出自疑,開始認真思考自己若是加入時局鬥爭中,能否應對如此兇險的局面?
而台城內受到的震撼則更多,對於這些台臣而言,郭默是死是活真的不足令他們關心。然而這種死亡的方式,卻透露出太多的訊息。雖然台內已經明令行詔捉拿郭默歸都審問罪狀,結局可謂註定,但他怎麼就死在了歷陽?
換言之,原本以狼狽姿態退出中樞的潁川庾氏,用這種略帶血腥的方式再次悍然躍回了時局中!素來為人所輕視的庾懌,通過郭默這一條命向時人宣告,他絕非一個可以被隨意忽略的簡單角色!
這一件事,落在位處不同的人眼中,感受真是截然不同。
因為這一件事,苑中久不露面的皇太后再次親臨朝堂,召集台輔眾臣們,叮囑要儘快落實郭默的各種罪狀,公告天下。
郭默的罪狀之類倒好說,畢竟江州人提供的證據很翔實,加上還有早年塗中等地的補充。如今人又死了,況且郭默本身在江東便無至親強援,原本的恩主也將之拋棄。所以在罪名上面倒也沒有太多波折,很順利便定罪,並無隱惡。
只是談到處置的時候,台臣們卻產生了分歧。以褚翜為首的一眾台臣主張,郭默人雖然死了,但卻不足償罪,還需要懸首大桁,以收警示之效。而王太保等一眾人則主張既然人已經死了,也不宜再窮究下去,剝奪生前一應名爵之類,簡單安葬即可,以示朝廷終究還是寬宏為主。
雙方各持己見,都有充足的理由,拒不讓步。於是台城內便圍繞着一具屍首爭執不休,久久沒有一個結果。幸在如今未至酷暑,否則就算討論出一個結果,只怕這屍首也已經爛個精光。
剛剛結束了一場議事,王導拖着有些疲憊的身軀返回官署,然而他卻沒有時間休息,署內還有大量清議有關的卷宗函文等待他批示。
公府內屬官也知近來太保精力耗損嚴重,所以一般若非影響特別大的事務,俱有長史帶領幾名從事先給處理掉。然而王導近來卻總有一種心緒不寧的感覺,即便已經處理過的事務,也要讓人送來再批閱一遍。
可是今天,在看到室內幾大箱的卷宗後,王導心情卻是更加煩躁。他靠在榻上,讓人送來一杯滾燙茗茶,輕啜一口,或濃香或苦澀或辛烈的滋味在唇齒之間散開,餘味悠長,一如當下擺在面前諸多錯綜複雜的線索。
茗茶很快就飲盡,侍者悄無聲息上前想要再續一杯,卻被王導擺手制止。他終究還是不慣南人飲食,淺嘗尚可,飲得太多便有不適。
待到精神略有迴轉,王導才又坐入席中,抬起筆來攤開一份卷宗,兩眼雖在仔細瀏覽,然而注意力卻不在此。待到他有所醒轉,赫然發現在那捲宗空白處正有他在無意識中所寫下的「豫州」。
是的,眼下豫州庾懌實在給他帶來極大的困惑。庾懌為什麼時機卡的這麼準確?又為什麼要除掉郭默?難道僅僅只是為了向時人宣示他的存在?
雖然不曾身臨其地,但通過所接觸到的諸多訊息,王導深知庾懌與江州人之間有很深的牽扯。豫州殘破之地,想要重新經營起來並不容易,庾懌對江州有想法,這一點王導很明白。
王舒在江州動作太大,窮迫之下江州人勢必要求到庾懌那裏,讓簡單的問題複雜化,這也是王導對王舒近來所為略有不滿的原因之一。他明白王舒想要久鎮江州的想法,但對此並不看好。江州太偏僻了,如果投注太多精力在那裏,勢必會影響到對中樞的掌控,乃是捨本逐末。
而且,就算想要大力開發江州,困難也有諸多。除了江州本土豪宗,還有諸多蠻部。那些蠻部可是在孫吳年代便屢屢作亂,乃是比豪宗還要難纏的頑疾。即便這些都不考慮,鄉人們也未必願意大量遷往江州。況且江州那裏同樣不乏南來人家,他們青徐門戶在這方面同樣不佔優勢。諸多困境,絕非一腔熱血的勇進就能解決。
所以,江州註定只能作為一個籌碼來用,想要落地生根的長治,即便他們眾多鄉黨上下一心,想要得功也要持續很長一段時間。而如今各方虎視眈眈,根本不會給他們從容經營的機會!
庾懌派兵截殺郭默,這就是一個警告,不只表明其態度和底氣,更表示其人對於江州的介入已經很深。而且這個警告後面是否還銜接着別的佈置,庾懌是自作主張還是已經與其他各方達成了聯合,這都值得深思。
更讓王導感到憂慮的是,事情發生後王舒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變得更加激進,傳信歸都讓他在台內有所配合。可是王導要怎麼配合?
且不說如今各方門戶異軍突起,早已經打破了他獨斷政事的局面,在最重要的軍事上面,他所掌握的也已經不多,僅僅只有宿衛的一小部分而已。一旦都內再發生什麼突然變故,就連掌控整個建康的力量都不足。
而且,皇太后針對這件事的反應,也讓王導有些拿捏不定。或者說,從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就隱隱感覺皇太后的態度有些變化,而這變化卻讓他看不透。
今次郭默伏誅,皇太后終於露面。這在常人看來,似乎是皇太后要為母家兄弟長勢,可是王導總感覺沒有那麼簡單。
以往再複雜的局面,王導都能應對有度,並不是因為他的智謀遠超時人。而是他能夠清楚明白的把握到時局中各方的需求和意圖,遇到爭端時能夠提出來一個讓各方都能勉強接受的方案。
看不透,對普通人而言沒有什麼,得過且過。可是對王導來說,意味着局面失控,意味着他喪失掉了在時局中賴以掌舵的能力!
以往局面是好是壞,都清楚明白的陳列在他面前,再困頓的局面,也能找到一個解決的方案。可是如今,他的視野似乎被一層迷霧遮擋,能看得見,但卻不清晰,尤其在細節方面,更是模糊不清。這種變化,讓王導心態有些失衡,乃至於每當面對要做出選擇的時候,都有些猶豫不決。
略作沉吟後,王導仍然沒能理出一個頭緒。但有一點他倒是肯定,無論迷霧當中隱藏着什麼,首先確保自己陣營不亂,便能立於不敗之地。
於是王導便揮筆疾書,王舒那裏執念很深,他是勸不住了,但也要有所提醒,希望王舒不要只是盯住江州本土,要將視野放開,不要再給外鎮干涉江州事務提供機會和藉口。
同時,他又給尋陽的周撫去信,希望周撫能夠加緊留意荊州的動向,與王舒之間保持一個暢通的聯繫。眼下出頭的僅僅只是豫州的庾懌,尚不足釀生大患。但如果荊州陶侃也有異動的話,那麼後果將會極為嚴重。
略作思忖之後,他又給東揚州的王彬寫了一封信。眼下圍繞江州的形勢有些陰晦不清晰,東揚州那裏他已經沒有太多精力看顧,希望王彬能夠再稍作忍耐,不要有什麼太大動作,致使形勢更加混亂。
幾封信使人分頭送出後,王導才總算回過神來,開始批閱卷宗。
眼下的清議資訊雖然多,但內容卻是大同小異,幾乎全都圍繞着天師道幾位師君的爭執。看得多了,便讓人有些厭煩。如果不是心裏始終盤桓一份不安,王導甚至已經沒有耐心關注下去!
對此,王導對蔡謨不乏怨言,他已經明示不要讓道內師君介入清議太深,可是局面仍然發展到眼下這一步。雖然對於沈哲子去留與否的問題,他本身也不怎麼看重。可是態度都擺出來了,蔡謨那裏卻遲遲未能建功,面子上實在有些尷尬。
眼下心緒稍寧,王導索性將沈哲子在清議中各種行為梳理一遍,不得不感慨這年輕人實在是很不錯,懂得利用天師道內的爭執來引開時人的關注點,讓自己擺脫被物議攻訐的處境。單單從這一點而言,手段可謂高明。
不過,看沈哲子的應對,似乎是早有預謀,可是他怎麼就能篤定事態會演變到這一步?又或者,眼前的清議局面是他刻意引導造成?
禁散之論、道內師君……
王導偶發奇想,假設沈哲子立在某一個邏輯起點,再將其行為與當下的諸多線索聯繫起來梳理一遍,繼而臉色便陡然大變:「不可能!他不會……」
推導的結果讓王導心情徹底紊亂起來,他略作沉吟後,當即便使人往苑內傳信,要去拜見皇太后。然而很快苑中便有回信傳來,皇太后身抱小恙,拒絕了他的請見!
「怎會如此?怎會……」
王導額頭上已經沁出冷汗,當他假設心底那樁秘密已經被人知曉,再來看眼下這個局面,原本的諸多不解都被一條線給貫通起來,看似不合理也統統能夠解釋得通!
一俟有了這個明悟,他已經忍不住扼腕長嘆,甚至於希望自己一直被迷霧遮蔽下去。他早就應該想到,或者其實已經意識到,只是因為怯於面對而下意識迴避這個可能!
「去請沈維周來見我一面!」
一旦明白了局勢的危急,王導不再遲疑,一面吩咐侍者前往公主府去請沈哲子,想要深談一次,一面返回席中揮筆疾書,希望王舒能夠提前有所準備。
時間在焦灼中悄然流逝,派去公主府的侍者匆匆返回,稟告道:「駙馬昨日便已經離城,陪同吳中陸師君前往城郊鐘山與眾論法……」
王導聞言後,臉色更加慘澹,驀地站起身來,然而頭腦卻驟然眩暈起來,身軀晃了晃再次跌回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