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水漲,百舸競游.
建康城內民眾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大江上如此繁忙的景象,幾乎一眼望不到邊界。大量的物貨堆積在江畔,空氣中似乎都瀰漫着一股米糧馨甜味道!
物資短缺良久,整個建康城仿佛乾涸已久的河床拼了命的汲取渴盼許久的甘霖。自州城往西的河道兩側,到處都是近乎狂歡的身影,或提着布袋,或推着板車,或是扛着籠筐,男女老幼齊齊上陣,一趟趟的將米糧往自家搬運。
人群中一名老者膝蓋一打顫,肩膀上小半袋糧食頓時跌了下來,老者怪叫一聲,忙不迭彎腰撲上去,揮舞着雙手阻止旁人接近,繼而便小心翼翼將抖落出來的一些米粒捧起來,哪怕米粒中已經摻進了大量的沙石塵埃也不浪費,用衣擺承接着小心篩取。
「你這老丈真是不曉事,有這篩米的時間緊行幾步,已經可以再往家裏運一遭米了!」
旁邊被阻攔去路的人不滿的叫嚷道,高步跨過此處。
老者聽到這話後眸子也是一亮,當即便要起身抖落那些摻了沙石的米粒,只是終究有些可惜。他兩手捧住了米塞進口中,一邊往外吐着石礫一邊用力咀嚼米粒,只是行出幾步後突然捂着臉嚎啕大哭:「可憐我兒,若能再捱幾日,臨死也能滿腹啊……」
自州城向西,一直到西籬門處,水道兩側到處都充斥着或狂喜、或悲哭的人群,每一個都行色匆匆搬運着糧食,唯恐落於人後。
自從西面來的運糧船第一次出現在石頭城下,都中米價便開始了暴跌,最高斗米千數錢,短短几天時間裏已經跌到了不足三百錢,而且還在繼續往下跌!
都中民眾久困,已經餓怕了,這樣的價格較之前幾日的高昂糧價,簡直就是白送一樣!他們唯恐眼前的美景只是暫時,稍縱即逝,因而但凡家有餘力者,都是傾盡所有往家裏搬運糧食以作囤積。
州城附近一座園墅閣樓上,有一群衣衫華美、神態悠然者正在閣樓上聚會。幾名體態窈窕、羅衫輕裹的美貌舞姬正在堂下翩然起舞,舞姿媚而不妖,伴隨着撩人心弦的樂曲,大慰視聽。
只是如此艷媚的歌舞這會兒卻被閣樓中人置若罔聞,眾人多數注意力還是集中在坐於房間中央的一名年輕人。
年輕人玉冠小髻,披着一件對襟氅衣,手中摺扇隨着悠揚的樂曲緩緩打着節拍,偶爾端起桌案上的酒杯,席中眾人便就忙不迭紛紛舉杯相應,兩眼不敢轉瞬,唯恐錯過對方任何一個微小的表情變化。
「廳下佳人翩翩共舞,美態盎然,諸位卻以眼神迫我,倒是讓我有些不自在啊。」
沈哲子小啜半杯果酒,放下酒杯後笑語道。
紀友在另一席笑道:「誰讓維周你是難請的貴客,似我這種頻頻登席叨擾的閒人,那就少人觀望了。」
「駙馬和紀君,都是難得的貴客,等閒不能對望。若非今次庾倉部有請,我等望眼欲穿,難聞雅聲啊!」
席中一人起身說着,因為動作有些劇烈,杯中酒液都灑在了前襟上,顯得有些狼狽。
庾條看到這一幕,便佯怒道:「熊君此態,莫非酒水不美,只堪濯衫?」
聽到這話後,那人神態便更侷促,頻頻望向旁人請求解圍。
「庾君只是戲言,熊君切勿當真。都中風俗也是常情,能為共席相飲,便是良友,嬉笑放開,不必拘束。」
紀友微笑着打了一個圓場,緩解此人尷尬。
聽到這話後,那人才笑一聲,扯了扯衣襟,舉起酒杯笑語道:「酒甚美,不敢言求,恭請自罰啊!」
那人痛飲三杯後,才又坐回了席中,氣氛倒也不似最開始那樣尷尬,彼此開始有說有笑。
沈哲子也是靜極思動,應了庾條的要求來西城這裏看一看。剛剛都中過去的那一場動盪,他雖然出力甚大,但表面看起來,得利最多的還不是他家,而是庾家和紀家。
早在發動之初,沈哲子便寫信給庾懌送去,提醒他可以趁機拔掉趙胤這個被王導安插在歷陽的釘子。庾懌此舉雖然顯得蠻不講理,但王導眼下已經被各方鎮問責鬧得焦頭爛額,根本沒有精力去集中力量對付庾懌。
佔據了歷陽之後,庾懌所面對的局面才豁然開朗,雖然眼下還沒有被正式任命為豫州刺史,但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而且有了這個舉動之後,原本因為歷陽叛亂和庾亮之死而籠罩在其家頭頂的陰霾便被一掃而空!
雖然眼下庾懌還達不到歷史上庾亮坐鎮豫州的權勢,但底子已經搭起來了,接下來只需要穩紮穩打的經營。
當然,這看似莽撞的舉動,背後也是隱藏了大量的權衡。一方面是最直接的實力對比,歷陽因為蘇峻的叛亂已經破敗不堪,趙胤待在那裏也只是佔據一個位置而已,其實並沒有太強的軍力支持。
可是庾懌麾下卻有一萬餘兵眾,有在京口徵召的部分流民帥隊伍,也有原本的宿衛成員,當然也少不了歷陽部的敗軍。憑庾懌自己是組織不起來這樣強大軍力的,像是徐茂所部、匡氏舊部還有那一部分宿衛,都是沈家幫忙經營起來。
兩家現在無論是政治上,還是軍事上,都已經徹底的合流,更不要說還有庾條與沈哲子的利益合作。
當然,單純的軍力並不足以支持庾懌此次驅逐趙胤的軍事行動,要知道,江州還有一個王舒蹲着。
因為到任後便與江州本地人徹底的合流,王舒甚至連王導在建康的困境都視而不見,所以對江州的掌控也很順利。江州軍實力擺在那裏,遠遠不是庾懌那萬餘眾的雜牌軍能夠匹敵。
如果王舒態度強硬的反對庾懌過江,那麼庾懌就算驅逐了趙胤,也還是要怎麼過去的就怎麼退回來。
所以在庾懌發動的時候,沈哲子老爹沈充也將東揚軍調防到了接壤江州鄱陽郡的新安郡,給予庾懌支持。
與此同時,庾懌到任的時候便徵辟了陶侃的兒子陶旗擔任長史,彼此之間維持了一個融洽關係。當然這還並不足以讓陶侃完全的支持庾懌過江,所以台城這裏還要運作一下,再給陶侃的一個兒子爭取一個位置。
至於建康城這裏,皇太后雖然與母家有了隔閡,但也樂見兄長能夠坐鎮西府。而台城裏,幾名台輔都被方鎮的譴責鬧騰得難受,更不能團結起來強令庾懌滾回去。
因為有這麼多條件配合,庾懌過江才能做成定局。
至於紀家收穫的好處,那也是顯而易見。原本這一場亂事中最為重要的陶家被一舉拿下,陶回父子俱已成擒已是必死之局,只剩下一些偏遠旁支,難扛大旗。有了這樣一個慘烈的例子擺在面前,那些丹陽人家已是各自鳥獸散去,不足為患。
如今時局中的丹陽舊姓,紀家已是碩果僅存,除了一些投靠過來的人家以外,其餘人家一方面要承受台中仍在進行的如火如荼的清洗意外,又因為大量物資湧入建康而資財大損。
最起碼在營建新都這一件事情上,已經再也沒有人家跳出來旗幟鮮明的反對。
至於沈家,在這一場亂事過後,勢位倒是沒有太大提升,但是卻徹底掌握了營建新都的控制權,接連通過了幾項重大的決議,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就是營建坊市。
在沈哲子原本的規劃中,新的建康城是應該有東、西兩個大交易區。既然是交易區,自然要選在人煙密集、交通便利的繁華區域。只是這樣的區域,土地實在不好徵集,早先為了避免加劇衝突,只能將計劃暫且擱置。
可是現在,枱面上已經沒有了人反對,因而台中很快就有了決定,而且可以順勢解決好幾個問題。
長達幾個月操縱物價,民脂民膏搜刮的太狠。如今堆積的物資開閘流入市場,小民之家卻已經沒有了購買力。不過沈哲子也準備好了,官營放貸。由少府平準令牽頭,各家捐輸資財,組建益民倉,都中民眾以籍名、宅地為質押,可以借貸數額不等的財物。
如此一來,既掌握戶丁,又掌握宅地,同時增加這些民眾的購買力,各家都有囤積,局勢便能很快平穩下來。等到新的居住坊區建成,可以比較順利的將這些質押宅地的民眾搬遷安置。騰出來的土地,便可以用來建造坊市了。
這些土地,名義上還是屬於朝廷的,但是使用權已經落入到沈哲子和他背後的吳中人家手裏。當然,早先操縱物價所得之利也因此蕩然無存。
雖然在當下,沈哲子哪怕是動用武力驅逐民眾、強行征地也能做到,但這樣一來會造成不必要的動盪,二來也沒有必要再去侵佔這些小民本就所剩不多的財產。
他只是抹去了這些民眾的選擇權,而在一個政治形勢和地緣關係都極為緊張的環境中,小民擁有選擇權未必是好事。就像丁營中那些勞役,他們如果不是受到煽動而選擇作亂,便不會遭到屠殺。
每個人都只是大時代的一個小音符而已,如果不能融入到一個主旋律,註定只是一個必然會被清除掉的雜音。同樣的,一個人如果不懂得捍衛和使用自己的選擇權,那麼這權利只會讓他送命。
世道無論好壞,大多數人從來都是被奴役。文明的進步,只是在美化奴役的手段,讓人情感上更加好接受一點。沈哲子選擇利誘,而不是揮起屠刀驅趕,這是他對這個時代保留的一點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