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532 郡府功曹

    台中為官,收入方面自然不能與地方相比,但其實待遇上也是不錯。

    比如沈哲子這種曹首長吏,單純的俸給是四百石,當然這一部分俸祿不可能全是糧食,偶爾地方上還有許多專供台苑的時鮮特產,也會折作一部分糧價發放。這些地方特產在建康城內也都是緊俏貨,當市售賣的話,所得較之糧俸只多不少。

    除此之外,每逢年節慶典或是有什麼喜喪之類,台閣、公府往往也都有所饋贈。如果再加上近來一直熱議的台臣們也都分配職田,那麼一年到頭雖不至於大富大貴,全家溫飽綽綽有餘。

    當然這只是理論上,事實上大部分台臣如果沒有別的進項,單純只是依靠官職俸給和台資犒賞之外,往往都會過得揭不開鍋。

    當然都中消費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因為作。譬如前不久剛剛去世的陳留阮孚,既擔任過大尚書這種吏選要職,又擔任過丹陽尹這樣的京畿首長,屢為兩千石,但卻每每窮得囊中只餘一錢,恐其羞澀,乃至於金貂換酒。

    名士們所熱衷的愛好,像是酒、散之類,都是價格極為高昂的奢侈品。比如沈家所產的醴泉酒,在都中一瓮便要數千錢。而五石散價格則更高,哪怕是品質最劣的,一劑也要數百錢,而品質更高的灑金、雪霜之類,根本就是有價無市,數萬錢一劑都有人苦求購買。

    越作越窮,越窮越作。

    當然有的人就算不好這些,但過得也是不寬裕,因為應酬實在太多了。同僚婚娶添丁、升官進爵,總要免不了意思一下,這麼意思下來,往往家裏就揭不開鍋了。

    針對這個現象,沈哲子在考慮要不要給這些生活困頓的台臣們提供一些小額貸款?且不說鼎倉那裏本身就有大量的資財需要投資,單單沈哲子自己如果願意做的話,也能籌措出不小的本金來。

    如今沈哲子執掌東曹,台內為官者名籍卷宗都在東曹有備份存留,他也不擔心人違約不還,想查的話連對方八輩祖宗都能查出來。況且這些台臣們各自都有固定的俸給收入,如果放貸給他們,分期抽利大有可為,簡直比後世所謂的雲計算還要靠譜得多。

    沈哲子越想越覺得這事可做,就算他不做,其實都內也有背景深厚的商戶在往外放貸。不過轉念一想他剛剛把王導擠兌得那麼嚴重,轉頭又在台城內放高利貸,把戲太多,難免讓人生厭。他雖然入台也不是奔着人見人愛來的,但也沒必要搞得眾怨沸騰。

    「駙馬,駙馬……」

    沈哲子還在那裏算計着,便聽到對面傳來低喚聲,回過神來對對面的孔混笑語道:「一時略有失神,世兄見諒。其實世兄要來見我,直接往署內一聚即可,何必來此地鋪張浪費。」

    他們如今所在的乃是位於台城西南側的一座小樓的雅閣中,環境裝飾的倒是典雅有趣,各自案上也都陳列着醴酪、羊膾、烤肉等極具北地風味的餐食。

    這一座小樓乃是台城內的酒樓,沒錯,就是開門營業的酒樓,而且還是太保府經營的產業。台中雖然對台臣有飲食供應,但也都有定額定點,正常辦公日的時候,台臣們晝夜都要逗留在台城,如果想換個口味,或是好友聚會應酬,那麼便可以來這裏。

    當然這麼貼心的安排可不是什麼福利,而是要花錢的。哪怕沈哲子這個自己人過來,該是多少就要付多少,而且價格奇貴,類似眼前這種規格的,沈哲子剛才打聽了一下,價格便要數金,比外面貴了數倍都不止!

    沈哲子他們在這裏坐了不長的時間,便看到數撥同樣在台內為官者的顧客出出入入,可見生意興隆。而沈哲子剛才之所有有那放貸的遐想,便是因此而生。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孔混便笑語道:「駙馬入台任事,我還一直沒有過表示。我也是忝為年長,先入台來,自然應該禮迎後進。這裏餐食北地風韻醇厚,不同於我等鄉韻,偶爾淺嘗,也能略品風情。」

    沈哲子只是覺得這裏定價虛高,倒沒有嘗出什麼北地風韻。不說吳中鄉里,單單他在都中的府上便是南北並包,想吃哪裏的餐食都能做出來。這種定價,就是敲竹槓,簡直比後世一些旅遊景點定價還要黑得多。


    不過類似孔混這種心理的不在少數,出入這座酒樓的多是南人,大概也是想着品嘗一下北地風情。

    時下來說,江東在文化方面的弱勢體現在方方面面,不獨獨只是典章禮儀又或詩文書賦,工藝上、技術上乃至於飲食方面,不獨獨僑人看不起吳人,許多吳人對於中原習俗也是仰慕得很。

    後世所見《世說新語》包括許多閒談野史,記載了很多有南人往中原去,而後便被人問道你們吳中可有這樣?可有那樣?那種語氣所帶着的心態,分明還是將江東看作未開化的蠻夷之地。而且並不只集中在這個年代,哪怕到了南朝,文化上已經有所反超,南人北上仍要面對此類刁難。

    思忖許久,沈哲子還是覺得放貸這個事業不能暫緩,頂多找兩個代理人出面。憑什麼太保可以開酒樓,就不允許駙馬放利錢!雖然太保這酒樓所獲也是貼補了台資用度,可是駙馬放高利貸那也是為了北伐而添磚加瓦啊!況且,有了貸款活錢,興許這酒樓生意還能更好一些!

    相對於沈哲子心情輕鬆,甚至還有閒心算計如何牟利,孔混則要顯得有些緊張或者說心虛。

    他熱情的招呼沈哲子飲食,自覺得鋪墊到了一定的程度,才幹笑道:「駙馬非常之人乃行非常之事,方一入台,即刻便讓台中風動啊。眼下各位台輔們對於王散騎究竟該不該任於會稽,都在爭論不休。」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了笑,說道:「我也是當職思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既然世兄言道此事,不知你覺得王散騎是不是會稽內史的良選?」

    孔混聽到這話後,笑容便流露出些許尷尬,擺手道:「我本非典選之任,又不是公府正選,這種事情,怎麼好置喙。」

    其實看到孔混的神態變化,沈哲子大約也能猜到他今天為什麼來見自己,聽到這話後便說道:「台用兩千石,本就是公事國事,國人皆可有論。況且,會稽又是世兄鄉土。說實話,若非身負典選之任,我又哪敢為會稽鄉人舉薦什麼良牧。眼下也是庭內閒話,我倒想請問一下世兄對我這舉薦是何看法?」

    「既然如此,那我便斗膽試言。」

    孔混聽到這裏,本身也有些按捺不住,於是便說道:「若以人望諸事而論,王散騎自然是當然之選。況且,散騎閒居良久,會稽又是虛置待選,彼此相合,也是得宜。我只是詫異於駙馬舉薦散騎,可謂有古賢遺韻。」

    沈哲子聞言後只是笑笑,並不多說,如果說此前還是懷疑,現在聽到孔混這麼說,已經可以確定對方的來意。

    果然過不多久,孔混便又說道:「今次來見駙馬,其實也是有一事難決,想要請教。日前王散騎書至舍下,想要辟我為其功曹。我也是久不歸鄉,若能歸鄉任事,可慰思鄉之渴。不過散騎究竟是否當任還在兩可,況且也不知他入郡後將要如何為政,因而心內實在遲疑難決,不知駙馬可有教我?」

    雖然沈哲子已經猜到王彬應該會招募如今在都中的會稽幾家作為屬官,用來打開會稽的局面。但是聽到孔混居然被闢作功曹,沈哲子還是不免略有詫異。

    原本會稽內史是作為刺史一類的配置,屬下除長史之外,尚有八大從事作為主要屬官。可是現在因為有了東揚州的存在,所以會稽便降格為尋常內郡,內史之下有郡丞作為副手,而功曹便是僅次於郡丞的第二號屬官,掌管郡內官員的任用和升降。

    王彬懂得拉攏會稽清望人家,這一點沈哲子並不感到意外,畢竟也是久經浮沉,如果連這一點政治智慧都沒有,那是白混了。可是居然連人事權都願意與會稽人家分享,那麼可見其謀求外任的決心之大,是誓在必行,而且一定要有所建樹。

    孔混望着沈哲子,神情不乏忐忑。雖然他不算依附於沈家,但是能夠在台中得到看重,也是多賴年前追隨沈哲子的舊勛,算是沈哲子半個故吏。

    王彬此去會稽,明眼人都看得出將要對沈家不利,他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還擔任王彬屬員,不免有助紂為虐之嫌。可是做大郡功曹對他而言也是一個極大的進步,有了這樣一份履歷,他是內外任遍,日後便可以作為兩千石備選。如果錯過這個機會,未免有些可惜。

    「王散騎此去會稽,應是懷有大抱負。只是鄉中自有人情,若由其置劃,未免不美。我是想着,如果能追隨而下,必要時座前進言襄正,也能避免許多不必要的衝突。」

    孔混這麼說着,心裏不免有些發虛。

    沈哲子垂眼片刻,抬起頭來後兩眼灼灼望着孔混,正色道:「王散騎既然要謀大郡,何以如此小覷鄉人?世兄之才,我自深知,郡丞綽綽有餘,何以止得功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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