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沈哲子主要任務就是遊走在台城內,逐一拜會台中那些大佬們。其實以他這個級別的官員任事,倒也不需要這麼聲勢大動,即便是禮數周全的請見拜望,大佬們也未必有空接待。
不過沈哲子是受了皇太后和王導的雙重指示,所以無論對方態度高低冷熱,也都去走上一遭,通知他們自己已經來了台城。
這一圈走下來,沈哲子發現吳人在朝中擔任顯職的也不少,且不說吳郡陸家兄弟,會稽許多人家如今在台中也都有一席之地。譬如接替卞敦擔任廷尉的丁潭,那是越過了原本呼聲很高的褚翜擔任九卿高位。由此也能看出豫州人家在痛失庾亮這個旗手之後,整體的勢弱。
還有會稽孔氏,也有數名族人在台中高居顯職,各領風騷。
不過這些吳人高官對沈哲子而言意義並不算大,本來按照地域來劃分政治派系就是有些不準確的。別的不說,單單會稽孔氏,其本身影響力便已經超越了南北的界限。哪怕如今會稽已經被沈家經營的水潑不透,但仍然影響不到其家的勢位變遷。
沈哲子雖然也依足禮數去拜會這些人,但得到的也只是不咸不淡的接待。當然,他也從來不會天真到以為比鄰而居便是自己人。事實上,這些三吳舊望人家與沈家這樣的新出門戶天生便有一些立場和利益上的衝突,反而較之南北之間的交流還要更困難一些。
比如那個早先曾經追隨過沈哲子的孔混,雖然還和沈哲子保持着頗為和善的關係,但也僅止於此。因其家世所定,其人自有固定的人生軌跡和升遷渠道,既不需要仰仗沈哲子的提攜,彼此之間也很少會有重疊。
沈哲子眼下既沒有一統朝綱的需要,也沒有那種實力,對於這些人的冷眼疏遠倒也並不感到失落。畢竟會稽的實惠,他家已經佔住了,而在朝堂之上,彼此之間的發展路徑本來就沒有什麼衝突和交叉,互相禮待即可。
比較讓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陸曄對於他的造訪顯得比較熱情,甚至親自迎到了官署門口,彼此坐定時,又讓次子陸嘏居於側席作陪。
陸曄如今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家,這個年紀哪怕在後世能夠保持身體健康都算是不容易,因而面相也是一日較之一日蒼老。他半臥在軟榻上,榻旁則分立數名僕人,或持湯盆、或持唾壺,同時還有松香柏實、丹砂干參之類的養生之物。
沈哲子坐在席中,看到陸曄老眼昏花、氣息渾濁,而旁邊侍立之人則兩眼緊緊望着這位老人家,似乎隨時準備搶救一般,他心裏其實不乏忐忑,不免有些擔心今次的拜見弄不巧別成了弔唁。
雖然已經是盛夏時節,但陸曄身上還是圍着一層薄衾,可見確是體虛。他懶笑一聲,對沈哲子說道:「倒不是禮慢維周,要在臥榻見客,實在是老邁之軀不堪久坐。」
「陸公何必言此,後進微末斗膽請見,能得接見已是惶恐榮幸。」
沈哲子聞言後連忙起身再拜一次,雖然老傢伙背地裏沒少下陰招,但終究年齡、資歷擺在那裏,眼下已是黃土埋到脖子的模樣,沈哲子就算要計較,也只會找他兒孫的麻煩,又怎麼會對一個老人家失禮。這點涵養,他還是有的。
陸曄擺擺手,示意沈哲子入席,而後那渾濁的老眼就這麼望着沈哲子,似有些怔怔出神,良久後才徐徐嘆息一聲:「每見我吳中瓊玉璧人在席,總要傷懷於春秋太匆匆,不肯饒我。維周今次入台,恰如碧湖投石,倒是激起不小的漣漪。我吳中子弟進官者有之,但能如維周一般牽扯人心者,已是久來不見。少年公才,此言不虛啊!」
沈哲子嘴上謙恭道謝,心內卻不免有幾分狐疑,莫非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家與陸家雖然沒有什麼劍拔弩張的緊張對峙,但也總免不了新舊門戶的衝突,自己這裏雖然也時常與陸家年輕子弟往來,但對於陸曄卻也沒有做過什麼修復關係的舉動。以陸曄的名望地位,何至於要如此吹捧自己。
陸曄歇了半晌,才又說道:「剛巧維周是近日入台,若是再晚幾天,這一面只怕就要錯過。」
見沈哲子臉上露出疑惑之色,旁邊的陸嘏便解釋道:「家父已經向朝廷請辭,不日就要歸鄉靜養。」
沈哲子聞言後不免有些詫異,要知道像陸曄這種級別,那就是鎮場子的存在,待在台中哪怕什麼都不做,底下人便會多幾分安心。他見陸曄雖然老邁,臉上卻並沒有明顯的病容,可見一時三刻內老命還是有得捱。
「陸公為何要作此想?眼下江東方定,諸廢待興,正是社稷渴賢急用之時,恰恰需要陸公這樣的柱國干城坐鎮。陸公此時歸鄉,蒼生將要何望?」
陸曄聽到沈哲子這話,嘴裏發出一個沙啞的笑聲:「大江滾滾,亘古永恆,從不因誰人去留而水枯壅塞。往年我待在台內,其實也沒有什麼作為,不過是希望能親眼見到我吳中鄉人們越趨興旺。維周你是少年拔賢,如今也算是正式踏入這濁湯中,我雖然德才愧於年齒,但也不乏自知,確是已經老不堪用,無謂強留惹厭。」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也不乏感觸,他對陸曄其實沒有什麼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認,江東至今沒有碎掉,尚能維持住一個局面,老傢伙們就算各自有算計,但也確實是有一份維護之功在裏面。
如果沒有他們積極參與到中興建制,單憑青徐人家自己和司馬睿這個越府小馬仔想要在江東站住腳跟,那是做夢!雖然吳中向來內鬥成風,但是像沈家這樣的狂悖武宗不在少數。即便不能團結起來抵制僑人,也能各自蜂擁而起將此鄉蹂躪的稀巴爛。
當然這也並不足說明這些吳中舊望人家有多麼忠心,歸根到底,他們也需要朝廷所帶來的大義,來震懾住鄉中那些後起挑戰他們的人家。可惜終究還是沒能防住,被沈家另闢局面、彎道超車。
「維周你倍言惋惜,其實我是腆顏受之。譬如倦鳥投林,老狐奔丘。朽才已不堪用,唯思鄉中舊音。本是水畔一萍藻,情難老死北塵中啊!」
講到這裏,陸曄神情更顯灰懶,繼而便搖頭嘆息道:「我也真是老而氣衰,竟在維周你這韶齡俊彥面前發此敗聲,真是失言。」
沈哲子心內雖然狐疑,但還是擺手道:「陸公言重了,我只是失望於自此後不能多聞賢長德音,不免大憾。禾苗總要植於沃土才能茁壯而生,良言雖止隻字片語,於我卻如甘霖。」
陸曄將沈哲子留了小半個時辰,只是絮叨說什麼年老思鄉云云,最後實在是精神倦怠,才讓陸嘏將沈哲子送出來。
臨別之際,陸嘏又言道老父近來精神算不上好,感慨道:「家父體沉意懶,為人子者不能長奉席前,可謂大不孝。我也真想拋棄這一身職事,歸鄉敬奉。」
這父子二人言談形態都透出一股怪異,沈哲子也是離開了一段距離後,才漸漸有所明悟。他們這父子二人唱和之間,是要用鄉情之類的來迷惑自己,有很大的可能是要歸鄉有所謀劃。
有了這個猜測之後,沈哲子也就不再去拜會旁人,而是回到自己官署里去,讓人送來台內近期的人事變動。一查之下,果然發現端倪,月中上旬,陸嘏突然被加了一個廣武將軍號。
將軍號在如今的江東本來就不慎嚴謹,不是什麼值錢的職號,況且這個將軍號甚至比沈哲子原本的昭武將軍還要低了一等,說起來也不算什麼大事。但是陸嘏出身吳中名門,入仕起家便是清品,從來沒有擔任過什麼軍職,突然加了這麼一個職銜,則就顯得有些古怪。
時下士族子弟為官本就是允文允武,隨時都可以切換,但沈哲子當然不相信陸嘏年近不惑突然有了什麼投筆從戎的壯志。最大的可能就是,台城呆膩了,想要謀求外任。再聯繫父子二人今天的表現,那麼陸家很有可能想要爭取吳郡太守的職位。
得出這個結論後,沈哲子便忍不住笑起來,看來陸家終於意識到台中居任雖然清貴,但實際沒有什麼大用處的事實。他還記得早年他家也試圖向這些吳中舊望人家靠攏,甚至於提議陸玩出任宣城內史,結果這好意反被視作羞辱而遭到拒絕。
陸家的思路倒也不能說是錯,畢竟其家本身便是吳中首屈一指的舊望人家,加上又不像僑門那樣困於立身立業,所以集中更多力量在中樞攀爬,與僑門在政治聲望上一較長短,是符合其家訴求的。
但這個思路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要保證後方不會亂,深厚的鄉望基礎是其家能夠與僑門爭鋒的根本。歷史上僑門雖然大力在江東發展產業,但是在王導的主持下避開了吳郡等吳人基礎深厚的地域,所以陸家在初期的發展也不算差,不獨陸曄自己,陸玩、陸納父子也都相繼擔任台輔要職。
可是現在卻有了一個意外,那就是沈家的異軍突起。誠然沈家的鄉望是絕難與陸家相比,但卻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並非只有鄉望才能讓鄉人們歸附,利益同盟甚至是更好的手段。
所以陸家再要保持以往的思路,那就有點不合時宜了。而且沈哲子相信,他家並一眾鄉人們所支持的虞潭入都歸台,居然後來居上,話語權一舉越過陸家兄弟,成為台中屈指可數的實權大佬,肯定也給了陸曄極大的觸動。
老窩都要被抄了,再留戀台中這些虛位又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