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近來都中亂象頻生,身為台輔之一,而且還執掌台閣這個最主要的政事部門,溫嶠自然也是深受其擾。除了要處理各曹報上來的事情以外,更讓他感到不滿的是來自同僚的怨望。
都中亂象的起源,自然是因為沈園掛出的那半篇《徙戎論》。可問題是,在這《徙戎論》之前,卻是溫嶠所寫的那篇《劉琨傳》。這二者之間是有一些聯繫的,難免就會被人視作是在為之做鋪墊,因而近來深受其擾者望向溫嶠時,神態也是頗帶怨念。
溫嶠本就煩得不得了,又遭受這無妄之災,心內的煩躁可想而知。若非如今已經是位高權重不同往昔,他幾乎已經忍不住要在台城跳腳大罵,忍不到回家打兒子出氣。
所以,在聽到家人回報沈哲子已經歸都的時候,哪怕他還在台城當值,也片刻都按捺不住,得信之後即刻離開台城趕來了公主府。
想到沈哲子早先還跟他信誓旦旦保證一定會安分一些,絕不再在都中攪動風雨。言猶在耳,風波卻又由其一手掀起!更惡劣的則是,這小子鬧出聲響後,自己卻不聞不問,居然離都遠遊去了!
一路上,溫嶠都在思忖着見面之後,該要如何訓斥這個小子,想到興奮之處,乃至於都得意的笑起來。其實他和台中諸公都明白,《徙戎論》的論調本身在實施起來就是有困難的,這本身也不是什麼秘密,大凡能有一二智計的人,對此或有憤慨,但也不至於完全失控。
所以,都中這場動盪看似來勢洶洶,年輕人們一個個義憤填膺,但其實也只會止於物議沸騰而已。往好處想,甚至還有可能激勵到南渡以來已經漸有疲敝的人心,讓人對羯奴的膽怯有所緩解。從這一點而言,倒也並非全是壞事。
可是溫嶠不滿之處在於,這小子不聲不響的便挑起了事端,簡直就是視他如無物啊!況且,這樣的經國遠謀,無論有無道理,如今已是街知巷聞,市井熱議,這讓台中諸公的臉往哪裏放?
懷着急切的心情,在進入公主府後,溫嶠甚至等不及人去通傳,便直接闖門沖向沈哲子的書房。他在公主府也往來多次,對於佈局並不陌生,一路直行很快就到了沈哲子的書房前,看到沈哲子的親隨站在門外,便已經確定了沈哲子正在房內。
「溫公請稍待……」
劉長見溫嶠氣勢洶洶而來,忙不迭壯着膽子上前阻攔,卻被溫嶠一把推開。
推開劉長之後,溫嶠抬腳便踹向房門,與此同時,口中大呼道:「沈維周……」
聲音戛然而止,房中的情形超乎溫嶠想像。
興男公主正笑語嫣然蜷坐在沈哲子懷裏,耳鬢廝磨似在密語,聽到房門口的動靜之後,下意識轉頭望來,繼而便是愕然。
「這、這……失禮了!」
溫嶠看到這一幕,抬起的腳都離地頓住,不過他也是久經風浪,片刻後已經反應過來,腳重重的落地,兩手抬起一撫袍服,繼而便神色木然的轉過身去,背着兩手站在廊下仔細觀賞庭中盛放的花樹。
「嗬……」
興男公主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忙不迭自沈哲子懷內躍起,臉頰已是一片緋紅,羞不可當,繼而便嗔望向沈哲子。
沈哲子見狀,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是心裏略有慶幸,幸而因為光天化日,並沒有什麼更親昵的上手舉動。他在席中站起來,對着公主指了指身後的屏風,屏風後面有一道側門,可以避開再作面對的尷尬。
然而興男公主卻搖了搖頭,望着溫嶠那木樁一樣杵在廊下的背影,心中已是羞惱無比,她直接行到門前去,對着溫嶠的背影喊道:「不知溫公故鄉何處?居然有此異俗!今日斗膽告誡溫公一聲,庭門閉上那是為了讓人止步,不是為了讓人抬腿踢踏的!人情也是就緩不就急,本是貴客登門,若能謹守從容,不必到情面兩傷!」
溫嶠聽到公主這話,老臉上已經滿是糾結,且不說本就是他失禮,就算不是,他也不至於要跟一個女郎在門前臉紅脖子粗的爭論。他深吸幾口氣,然後才轉過了頭,垂首不看公主臉色,只是乾笑道:「我也是大壞風雅,驚逐靜女,還請長公主勿要介懷。」
興男公主雖然振振有詞,但其實心裏也是虛得很,硬着頭皮討回一個面子,哪還有心思再強留爭執下去。她又瞪了溫嶠一眼,然後才在迎上來的侍女們簇擁下,頗有雍容姿態的緩步離去。
沈哲子在房中邁步行出,看到溫嶠臉上仍然不乏尷尬,便頗為體貼道:「溫公請放心,這件事絕不會散於庭門之外。」
溫嶠聽到沈哲子言中不乏調侃,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在沈哲子面前可不像剛才面對公主時全無底氣,抬手指着沈哲子怒喝道:「就算散出又如何?被人窺到帷中呷戲的又不是我!」
可是他話音未落,身後卻又傳來興男公主略有生硬的語調:「夫郎若要待客,請提前吩咐一聲。溫公是厚德長者,可千萬不能輕待。」
溫嶠嘴角微微抽搐,作為一個背後講人壞話的厚德長者,他又轉身對公主作揖道:「長公主不必客氣,我來見維周,不過閒來小敘,不會叨擾太久,也就不必再勞煩家人。」
興男公主又冷哼一聲,然後才又繼續往外行去。
這一次,溫嶠倒不再急着開口,站在那裏,臉上擺出僵硬的笑容,一直過了好一會兒,確定公主已經走遠了,然後才轉過身來,似笑非笑望着沈哲子,調侃道:「庭中娘子,性喜戒杖,維周自有稟賦,竟能將烈性娘子溫馴於懷,實在可稱江表英雄!」
「英雄只是尋常,英雌才是難覓。溫公羨我應當,畢竟韶年不再。還是要再道一聲抱歉,實在是不知溫公來得這麼急。」
沈哲子看到溫嶠這會兒已經全無氣焰,不免對公主更加滿意,如果不是她硬懟了溫嶠一次,這會兒只怕自己要承受溫嶠喋喋不休的抱怨。
溫嶠聽到這話,老臉便是一熱,他上前一步抓住沈哲子手腕,低吼道:「既然你已經回來,那就隨我去台城,現在就走,哪裏都不要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