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這裏名義上雖然已經經營數年之久,但其實杜赫接手的不過只是一個爛攤子而已。由於這一次過江並非中樞所主導,所以也不能仰仗朝廷給予資用,就連杜赫這個「督護」的名義都是沈哲子努力爭取來的。
繞着營地周遭觀察一圈後,沈哲子對於杜赫的經營還是感到很滿意的,也不免慶幸自己選用得人,跟庾亮比較起來那可真是物超所值。同時他也決定,回到江東之後便找個機會幹掉郭默。
早年庾亮經營此地的時候,便是選用郭默主持。後來出逃的時候,庾亮死掉,而郭默則與趙胤一同被沈哲子驅逐逃往江州。趙胤是王導的人,先任於歷陽,被庾懌趕走之後歸都擔任宿衛將軍。
而郭默則比較尷尬,雖然當時溫嶠也接納了他,但卻沒有太過重用,在去年那場亂事中沒有什麼亮眼的戰功。後來溫嶠歸都擔任尚書令,此人便就留在了江州。據江州那些人說道,此人眼下在江州也是頗受排擠,過得並不舒服。
庾懌乏人可用,本來想要再起用這個兄長留下的舊人,但是又由於郭誦的關係,加上沈哲子並不看好郭默此人,因而放棄了這個想法。說實話,發國難財,沈哲子本身並不牴觸,眼下能夠清白如水的人實在太少,但前提是要能做事。
在當時的形勢來看,庾亮對於南塘的經營可以說是一項極為重要的佈置,關乎到京畿的安危。可是這個郭默簡直就是在拿江東的安危和京畿的得失在開玩笑,如此回報恩主,單此一項罪狀,執之臠割都不為過!
以南塘而命名的範圍其實極大,杜赫雖然清剿了相當一部分藏匿其中的盜匪,但其實能夠守住的不過一小部分而已。而且因為擔心行動太過引人矚目,並沒有繼續再往北面挺進,在左近選擇一處河谷駐紮下來。
營地所在,東面是塗水河道,一旦遭遇強敵無法抵擋,可以直接將重要的人和物搬運上船,直趨而下行入大江。西面是灘涂,舟馬難行,可以避免遭受到突如其來的襲擊。南面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再沒有形成龐大的騎兵隊伍的時候,可以據此與對手進行往來纏鬥。
單單從這營地的選址,可見杜赫確是用了心,不獨是為了報答沈哲子知遇之恩,更是將這裏當作自己的功業根基在經營。
當沈哲子一行人入營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因為杜赫吩咐不得張揚駙馬到來的消息,所以營內倒也並沒有太多人得知沈哲子到來,但是由於新的補給運來,整個營地中還是洋溢着歡快的氛圍。
當人長久生活在艱苦環境中,期待感難免要有所降低。杜赫所部不乏原本宿衛的世家子,因為殺良劫掠而被發配此方,這裏的生活環境遠遠不能與建康相比。在熬過最開始的艱苦之後,他們也漸漸有所習慣,也如尋常兵丁一樣,眼望着大量物資的入營而歡欣鼓舞。
除了用度無缺之外,對他們而言,這還意味着他們並沒有被放棄,若能苦戰得功,洗刷早年的罪過,來日未必就完全沒有了前途。
整個營地被分為了三大部分,一部分是杜赫過江來的主要戰力,原本沈哲子為其提供的部曲,再加上過往這半年多的操練和選拔,已經有兩千餘眾。雖然在江北並不算是讓人聞風喪膽的強師,但在左近也是已無敵手。
另一部分則是江東來的罪卒和降眾,他們同樣被編製成營,既是墾荒的勞力,也是輔助作戰的戍卒。還有一部分便是過江後所招攬的流民,由於人心的渙散,這些人既不能用作為兵,還要嚴防其逃散,因而被安排在了營地最裏面,同樣編整成伍,是營地中最主要的勞力。
總體而言,杜赫這一部在江北雖然還難稱強鎮,但最起碼基本的雛形已經搭建起來了。而且由於有着江東充足物用的資助,成長空間遠比當地那些塢壁要大得多。
夜間眾將聚餐,許多人才知道駙馬也到來了,席中氣氛很是熱烈。杜赫也破例,允許不當值者每人飲酒三斗,一時間氣氛很是歡快。蕭元東今次過江,親見都中許多大事,再言起沈哲子在沈園主持編撰的《世說新語》,眾人也都紛紛鼓譟開言,不乏有為自家祖輩揚名長勢的想法。
「今日與諸位同在戰土,我也就不再作那些江東虛言。所謂中興名士,不過多是崇玄逐末之輩,閒來遊戲之作,不必過分眼重。來日收復神州,安鼎中原,那才真正可稱得上是中興大業!屆時再作《大業名臣錄》,那才是真正的史家之良筆,漢祚之壯歌!」
沈哲子笑着端起酒碗,對眾人說道:「到了那時,我希望自己有幸,能與諸位共同著名於華章之上,彪炳傳世,光耀古今!」
「共勉!飲勝!」
歡飲持續未久,眾將便在杜赫勒令之下各自歸帳。
雖然夜已經深了,但沈哲子卻了無睡意。江北與他而言,乃是一個新的戰場,甚至於過往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過江而作鋪墊。所以對於江北方方面面的信息,他都迫切想要了解,因而便強拉着杜赫促膝深談。
「駙馬能夠過江親臨,於人心而言,確是一大振奮鼓舞!我輩雖然不乏興創之志,但長在此鄉,久無建功,心志難免有所懈怠。更何況,羯奴日趨勢大,舊民多有疏遠,朝廷又是少為壯舉,雖有韌性,人情難堪啊!」
回想剛才宴會上的熱鬧氣氛,杜赫不免感慨有加。雖然對於普通士卒來說,過江生活雖然清苦,但也沒有什麼太慘烈的戰事。可是對杜赫而言,卻是每日如臨大敵,不止要在一片廢土上規劃經營,還要提防隨時可能會冒出來的敵人,更重要的是需要維持住士氣不落。
匹夫不可奪志,人一旦沒有了志氣的支持,後果是很嚴重的,言其行屍走肉也不為過。杜赫早年雖有在關中守護家業的經歷,可是如今他的部眾成分卻要複雜的多,所思所想不可一概而論,面對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去鼓舞。為了維持住士氣,他花費的精力比別的方面都要多。
「道暉你已經做得很好,離鄉遠逐而不自潰,已是難能可貴。」
沈哲子先對杜赫予以肯定,然後才又笑道:「儒童都有任性,壯士豈無勇節。軍法鞭策,千人一面,這是治軍大略,必不可少。但若想要讓人真正的同心同力,終究還需要個人有感而發。譬如我久在都中,偶聞鄉謠俚曲,心裏便不自禁去親昵歌者,以慰思鄉。」
一邊說着,沈哲子一邊掏出一本小冊子遞給杜赫:「近來我在都中,也時時在想該如何激勵人心。聞鄉音而離情漸,人情同此,概莫能外。若能使人為壯武鄉人,以豪邁為鄉曲,歌而詠之,足以壯懷激烈。」
小冊子裏是沈哲子編寫的一些軍歌,時下軍謠鼓勵士氣並不是什麼新鮮事,音樂對人情緒的感染,古人早有洞見。像是激昂的鼓聲,既能用作指揮軍隊的號令,又能將人的情緒調動起來。
而沈哲子則是將這些軍歌加以細化,比如日常操練、歸營休整、入夜熄燈、列隊進餐,俱有所歌。至於歌詞也都是現成的,胡無人、漢道昌之類的,曲調高昂,情緒飽滿,既能將人的壯氣激發出來,又能潛移默化的加強民族主義的教育。
雖然唱着歌並不能直接將軍隊變為百萬雄師,但這種事情本身就惠而不費,為什麼不做?況且,軍隊的士氣和人心內的認同感,本身就是點點滴滴營造出來的。
當然,沈哲子今次過江主要也不是為了要教人唱歌。這件事簡單交代一下,接下來便討論起杜赫所部所面對的具體形勢。
「北地混亂年久,其實各方並無太強歸附王師之心。過往這段時間,我也依照駙馬叮囑,往各方送出名帖,但卻應者寥寥,更多人還是各為其事,乃至於警告我不得犯境。」
言道這些塢壁主的心理,杜赫也是有些無奈。當然也不能因此詬病這些人不忠,說實話單就他而言,如果不是其家得罪了羯奴中為官的高層,就算鄉土被攻陷,大不了投降羯奴,實在是因為江東朝廷對時人的號召力實在太差了,而且也並沒有表現出對中原勢在必得、與羯奴勢不兩立的壯烈情懷。
「時下南塘附近,尚有三家殘留。一者乃是本地舊家刑氏,廣聚鄉人依山築堡,所聚數千之眾,能為戰者也有千人。但卻素來不與外間交往,朝廷屢次舉用都無回應。一者乃是豫州殘兵,不願北投,不願南下,盤踞在滁縣舊城,所聚三千眾,心跡莫測。還有一部則在東面,據人言乃是廣陵郡公陳氏庶宗,與淮地各家往來頻密。」
杜赫又講起所部眼下具體所面對的人事:「這三家中,刑氏自固難用,陳氏倨傲難通。至於滁縣舊城那裏,其部人心難調,我已經溝通多日,選定內應,正準備近日內便集眾討之。」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