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楚客幽居兮遠國,勞燕分飛兮東西。新婦紅妝兮入閣,壯士遠征兮千里。銜淚袖兮忍別,盼相見兮有期。尋碧落之黃泉不見,知生死兮永離。但聞血下沾衿,悲風兮汩起。亦復含泣茹苦,憂潮兮嘆息……
時隔多日,沈園摘星樓外再次飄揚起了長長的幡布,自樓中一直垂下來,緊緊貼在了樓身上,實在醒目。這一次,幡布上卻並沒有什麼新趣的圖案,而是寫滿了字跡。那字體極為碩大,遠遠便能辨認得一清二楚,樓外行人忍不住駐足細覽,才發現原來是一篇賦文。
駙馬文采卓然,在江東已經人所共聞,既然有新作擬出,自然讓人感到好奇。尤其這流出的方式又是如此新趣張揚,便引得許多人駐足圍觀。時下未必人人都能細賞吟詠,但也不妨看個熱鬧。
所以,當這抄寫着賦文的幡布在樓外掛起的時候,圍繞沈園這一片區域幾乎都被驚動。從樓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無論是街巷中,還是秦淮河水道上都有許多人向此處移動過來,紛紛昂首往摘星樓望過來。
此時已經將近黃昏,因為賓客仍是絡繹不絕的湧來,所以負責維持左近秩序的紀慎也是忙得焦頭爛額,滿身大汗,乃至於對強令他來此值守的父親紀況都頗有薄怨。
當樓上那寫滿文賦的幡布掛起來的時候,左近吸引過來漫行流連的人更多。剛剛鬆了口氣準備也學謝奕一樣上樓去討杯酒喝的紀慎不免又忙碌了起來,安排宿衛們繞園游弋,自己也站在園門前不敢鬆懈。
這時候,謝奕搖搖擺擺、神態微醺酣然的自園中走出來,紀慎不免抱怨道:「樓上到底在搞些什麼?這般不懼奪人眼球,讓人不得安閒!」
謝奕聞言後便呵呵一笑,口中長吁短嘆吟詠起來:「江錶王氣,善養於士。眾才一旅,可望舊基。傳檄北向,草割夷狄。駙馬在樓上作賦,你難道看不見?」
「我當然看得見,可問題是駙馬為何要作賦?為何又要把這賦文懸於樓外,引人觀望?」
紀慎勞苦良久,沒好氣說道。
謝奕慵懶望他一眼,繼而便歪倒在門廊前,接過屬下遞來的兜鍪枕在腦後,細口噴着酒氣遙遙一指樓外那賦文說道:「樓上有些,你不會自己看?」
「我當然會看,可……」
紀慎雖然也是旺宗子弟,但於文法一道不過粗通,並沒有太高的鑑賞能力,眼望着賦文觀摩半晌,倒是能揣摩出一些直白的訊息,吟詠起來琅琅上口,但卻不知好在哪裏。他踢了踢半躺着醒酒的謝奕,有些尷尬的問道:「你去了樓上這麼久,難道就不聞更多事?駙馬這一篇文作到底好不好?」
謝奕聽到這個問題,精神不免一振,於文采鑑賞一項,他也是很少遇到能夠讓他來賣弄的人,當即便坐起來,略作回憶在樓上聽到的說辭:「好或不好,難道還用再問?駙馬這一篇新賦,開篇以精警之句,發人深省。離別之傷,雖是萬族同情於此,但生死之大,才是別中至極……」
紀慎在一邊瞪大眼聽着,他倒不是對文賦有什麼奇趣愛好,只是已經看出來這一件事在來日都中肯定要引起廣泛的議論。他眼下先從旁人那裏討教一點心得,來日與人論起時,才好滔滔不絕的說出來,不至於無話可說。
可是謝奕這裏剛起了一個開頭,然後便戛然而止。紀慎等了好一會兒,便看這傢伙兩眼渙散的左右張望,不免有些失望:「你就看出來這些?」
「急什麼,我不是還在想嗎!」
謝奕的文學鑑賞能力,與紀慎也就是並駕齊驅的水平,也在回憶在樓上聽到的評語,可是他已經喝的兩眼迷離,意思雖然還能明白,但是言語已經組織不起來
再聽到紀慎的催促,他便有些煩躁,瞪着眼說道:「生死是大事,也是最悲的事。但是人悲傷的原因不同,像你紀七這種老卒之才死了,那也就是親舊卒哭,難有共鳴。而像我這種國士之才,如果死了,那就是時人的損失,天地的損失……」
紀慎聽到這裏,已經明白謝奕是在瞎說了,也就不再指望能從這傢伙口中聽到什麼靠譜的點評,只是望着那幡布仔細咂摸:「伯仁慷慨,深銜報國之志。安期北面,不作窮途之哭……」
不獨樓外,就連樓上眾人對沈哲子這一篇新賦品評有加,以悲情生死為引,以死之輕重為續,以天下大勢與個人命運為轉,以慷慨激昂收尾。他不是不想寫蘭亭集序,事實上這是他為數不多尚能通篇背誦的古文,但是其本身與王羲之那曠達意趣終究不能相合,最終還是轉作他篇。
所謂修短隨化,終期於盡,但只要從邁於賢,還是此生不虛。人生來只是一張白紙,受到怎樣的教育,會養成怎樣的性情。器具的高低,才是超然於品類之上的憑仗。或許快樂只是短暫,各自都有長久困擾,但只要深切當下,發奮勇當,未必不能再有作為。
通篇賦文,雖然以黯然銷魂為起點,但卻以無愧天地、不慚蒼生為收尾。中興舊人,雖然屈志於江東,但總算也是保全了一份養息之地。立足於此,銜恨而行,未必不能奮起餘勇,草割胡虜。
不過,針對於賦文本身的文采和傳達的思想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就被沈哲子另一樁安排給勾起了興致。
待吩咐人將賦文轉抄在幡布上懸掛於摘星樓外之後,沈哲子便笑語道:「如此佈置,非我強逐人望。而是要拋磚引玉,與諸位再立一約。日後撰文每成一篇,便展於樓外,合城共賞,若得廣譽,才可收錄於集內。諸位認為此法是否可行?」
眾人聽到沈哲子這一樁安排,不免瞪大了眼,或是垂首沉吟,或是嘖嘖稱嘆。大多數人還是忍不住笑逐顏開,早先已經有定調,這文集只錄風流,不涉善惡臧否,所以倒也不必擔心自家先人的惡行會被公之於眾。
而且,由這件事眾人也感受到沈哲子對於沽名養望之事的擅長,如此高妙的手段實在異於他們舊日習慣,往常的手段是即便書成一文,也只是親友傳播,頂多向台輔名流遞上一份,恭求臧否。一旦自家祖輩事跡錄成,如此公佈於外,即便沒有被收錄其中,也能廣為流傳,不再局限於門戶自美。
而且這樣廣采眾議編錄成的《世說》,待到書成之後,便是當之無愧的權威,可想而知會造成怎樣的轟動效果和宣傳效益。
而且大多數人心內還存私念,擔心執筆者不能將自家先輩的篇章描寫的生動有趣,有了這一項佈置,對這些執筆者也形成了一層約束和警告,讓他們不敢馬虎敷衍。
所以當沈哲子詢問眾人此法是否可采時,很快便獲得了一致的贊同。誠然那些執筆者會因此而有壓力,但如果所書寫的篇章能夠獲得一致的讚許,對他們而言也是極好的褒揚,沒有理由會反對。
待到眾人通過此論,沈哲子才總算輕鬆笑了起來。在印刷術還未普及的時下,這是他能想到和做到的最好宣傳手段,將這一次編書的影響力放到最大。而在這個編書的過程中,沈園摘星樓也會因此而被賦予展示和臧否的職能,如果挖掘和利用得好,那麼所獲得的效益要遠遠高於單純編著一本《世說新語》。
如果在未來,能夠塑造一個不登摘星樓,難以稱佳篇的時論風潮,那麼沈哲子所獲得的收穫,簡直說是「一代文宗」都不為過!
屆時會有大量有志於此的人主動登門來請求一個機會,那麼沈家便獲得了頻頻與時下最頂尖的學術交流的機會。到了那時候,誰還能說他家沒有家學?
而一旦這種形象豎立起來,一方面可以試着以摘星樓為基礎收錄書籍,刊行一些能夠廣泛傳播的書籍。而另一方面,沈哲子也可以藉助選擇力推哪一類思想著作,而發起一場不露痕跡的意識形態鬥爭。
雖然這件事推行起來會有波折,畢竟這不啻於去瓜分把持在文化高門手中的話語權,但沈哲子覺得憑着這件事可預期的回報,完全值得爭上一爭。只要他掌握了這個陣地,那麼時下那些文化高門在面對他的時候將不再有優勢可言!
當然他也不會從一開始就直奔重點,先用《世說新語》這樣無涉是非、只談風雅的文章試試水,藉以觀察一下各方的反應。收到足夠多的反饋之後,才可以決定下一步的步調該如何安排。
不獨沈哲子諸多設想,樓內這些年輕人們也不乏心思縝密深遠者,略加思忖,便能想明白這件事可操作的價值所在。譬如後漢許氏兄弟所主持的月旦評,雖然無論在當時還是後世都不乏非議,認為私法悖禮,致使謗訕滋生,但其影響之大,也是毋庸置疑。
而摘星樓懸文的巧妙之處在於,對文而不對人,而且只是一個場所,自己本身並不參與唇舌鼓動的品鑑臧否。
一時間席中不乏人心生感慨,這位駙馬可是真會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