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男公主回到硯山莊園時,整個行台已經沉浸在一片歡騰的氣氛中。
時人感情濃烈,或喜或悲都無節制,尤其今次收復京畿的消息遠比前次大業關之捷意義還要重大得多!街道上已經不乏人喜極而泣,乃至於載歌載舞!
身受這樣的氣氛感染,興男公主嬌俏小臉上已是興奮得酡紅一片仿佛飲酒一般,幾乎忍不住要衝下車去加入這歡慶中。幸虧車上還有一個崔翎小娘子,緊緊拉住公主的胳膊不至於太過忘形。
「阿翎娘子,街上這些人在歡喜什麼?」
看着興男公主那滿臉喜不自勝卻又明知故問的模樣,崔家小娘子禁不住感慨一聲,這公主是已經歡欣的不知該如何表達了。不過這一份喜悅她也感同身受,歷陽叛亂以來迄今為止兩場大勝俱有自家郎主取得,如今更是直接收復了京畿建康。如此驚人的功業,怎能不讓人歡欣鼓舞!
「公主,郎主收復了建康,救出皇帝陛下,他們是在歡慶大功啊!」
儘管還被崔翎按住雙肩,公主已經忍不住揮舞起手臂。相對於其他人單純的喜悅,公主心內的自豪和欣慰更是攀升到極點,狂喜之外,她眼眶中卻漸漸湧出淚水來,語調也變得哽咽起來:「他就是這樣人,總是、總是能做到旁人夢想不敢的事情!可是、可是阿翎娘子,歷陽軍那是怎樣兇悍叛賊,多少王師對陣他們都要飲恨敗績!」
「夫郎他遠攻建康,要冒着怎樣危險,經歷怎樣惡戰才能功成?他知我因拋棄阿琉一直愧疚,答應我要救出皇帝……君王是天下人的君王,我實在、實在不該……」
講到這裏,興男公主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她本來對軍旅之事沒有什麼概念,早先所見更多還只是前呼後擁的風光,可是隨着歷事並聽園中那些人家遺孀談論舊事,才漸漸對戰爭之殘酷有了一個具體的了解。
功勳卓著誠然風光,但想要享受怎樣的風光,都要承受怎樣險惡的磨礪。喜悅自豪之餘,一想到自家夫郎是承擔了怎樣莫大的風險,更有一種不能分擔的懊惱。
「公主,這是一件大喜事啊!人有大才小才,事有大事小事。人莫能為的大事,正要郎主這種人不能及的大才能做成!郎主連戰連捷,給天下人開創太平,給知交親友贏取榮光……」
感受到公主那複雜的心情,崔翎柔聲安慰道。
公主聽到這話亦不免破涕為笑:「我自是歡喜得很,只是終究有不忿。我家夫郎大才素來就有,也非近日養成。台城裏那些公侯重臣敗壞了世道收拾不起,才念起我家夫郎大才能用!他們真要有識得賢才的眼量用人得宜,何至於眼下讓我家夫郎去苦戰收拾局面!」
「公主,郎主才不過年方十五六啊……」
崔翎娘子這個意思本來是自家郎主這個年紀,人家就算知道其有大才也不好顯用,總要有個過程。
然而興男公主聽到這話後神色益發忿忿:「是啊,叛臣都是那個叛臣,大舅他春秋痴長拙於應對釀生大禍,我家夫郎不及弱冠卻能連戰連捷!萬民的福祉,國祚的安危,哪能寄望一兩個庸人虛長的幾年歲數。誰因年淺去薄視旁人,才是真正的眼迷心盲!」
這麼說着,公主的車駕已經行入了山莊內,早有隨侍在皇太后身邊兩名命婦在道旁翹首以往,待見到公主車駕行過來,便疾行上前滿臉笑容道:「皇太后陛下已經命妾等在此恭候長公主殿下多時,請長公主前往拜見。」
興男公主聞言後正待要下車,那兩名命婦忙不迭上前來再將公主扶回車上去,笑容更是較之以往熱切許多:「夏日炎炎,殿下尊貴之體還是要安坐車中,勿要勞體。」
說着,幾人便轉身簇擁着車駕行往皇太后暫居的殿堂。
此時以陸曄為首的報捷隊伍尚未來到行台,但是捷報消息卻早已經傳開。興男公主行到那殿堂前,便見到殿前幾乎站滿了各戶人家命婦女眷,等待皇太后接見。六月盛夏,殿前雖然不乏亭台蔭涼,但因前來拜見之人實在太多,仍然有大量的命婦站在烈日之下承受曝曬。
對於這些慣於享受、養尊處優的婦人們而言,被烈日曝曬,妝容都被汗水沖開,本來白皙的臉龐已是紅彤彤一大片,可謂不堪忍受的酷刑。可是這會兒卻沒人敢口出怨言,只是翹首等待皇太后的接見。
此時興男公主車駕行來,這些婦人們還道又是哪一家命婦趕來,待見那車駕直接往人群里拱,這讓她們心中的焦躁有了遷怒發泄之處,雖不至於直接上前喝罵,但也都目示身邊婢女上前擁堵車駕,要讓車上人儘快感受到她們所承受的酷刑。
局面一時間有些亂,兩名負責引路的命婦猝不及防都被沖開,太多人擁擠上來,車駕隱隱有搖擺晃動之勢。陪伴在公主身邊的崔翎小娘子眼疾手快,扶住了險些跌倒的公主,旋即探頭出來清叱道:「長公主拜見皇太后陛下,還不速速退開!」
這話一喊出口,仿佛最嚴明的軍令,短短數息之間,車駕前擁堵的人群陡然不見,已經出現一條直抵殿門前的道路!
待到興男公主下了車,稍有寂靜的人群再次騷動起來,不斷有人要擠到前方去與公主打個招呼。但無論怎麼擁擠,這條道路似有一條無形界線,始終沒人敢衝破進來。興男公主嘴角噙着笑容不斷對兩側之人頷首示意,居然已經有幾分雍容姿態,只是落在那仍有幾分青澀臉上總有幾分讓人出戲。
當興男公主行入殿中時,原本安坐在堂上的皇太后已經是笑逐顏開,起身疾行迎上來拉起了女兒的手腕,一邊往回走一邊笑着對殿中幾名命婦笑語道:「我家這娘子也真是有福之人,無須憂勞。她家夫婿創建大功,自己還是懵懂,已經有人報喜上門!」
殿中其他人聽到這話,不免笑着附和皇太后之語:「命數優劣,應是註定。駙馬同長公主殿下本是一對璧人,蒼天可憐。無憂無勞,本就是第一等的生世。駙馬賢才功祿俱全,正宜配公主殿下,彼此相得,互不辱沒!」
饒是已經聽慣了旁人的誇讚聲,公主這會兒也忍不住笑起來。皇太后直接將公主拉到御床前共坐,眼中滿滿的柔和鍾愛笑容,那是公主早先不曾受到過的溫情注視。
「我自知我家這女郎是有福的,可惜、可惜……唉!」
皇太后手緊緊握住自家小女手腕,凝望良久,眼眶已經泛紅,轉作語重心長道:「我唯一所憾,教養這小女有缺,稍欠幾分溫婉,不免愧見親翁。興男你要記得,越是在危難時,人心如何,做事如何,情意才會有多真。我家非是尋常人家,比別人家少了一些困苦,也更少洞悉真情意。但維周在今次亂事中所做種種,真是讓我感懷銘記。我家有這樣忠義無雙的佳婿,真是我……」
「母后,我家夫郎雖得建功,也是因為朝廷肯予顯用。」
雖然欣喜於皇太后對自家夫郎的嘉許,但眼下畢竟有外人在場,公主隱隱覺得這種私話實在不宜在人前說。
皇太后聞言後卻忍不住嘆息道:「朝廷顯用者又非維周一人,但唯獨維周能克成如此大功,可見……」
公主反手抓住母后手腕,視線頻頻轉向以作示意,皇太后才漸漸意識到這麼說有些不妥。近來在言談上她倒也有所注意和收斂,可是今天實在是高興的有些忘形,長久困擾她的事情驟然得到解決,心中之歡欣可想而知,只想將這份感恩與最親近之人分享,便忘記了還有外人在場。
待到反應過來,皇太后便有些尷尬的轉移開話題,旋即便與這些命婦們商議要如何慶祝大功,並約定帶領如今在行台左近的一眾命婦們為前線王師祈福禳災。
還好這尷尬也沒有持續多久,又過一會兒,中書侍郎庾懌在外請見,皇太后便送走命婦們,叮囑她們將剛才商議的事情轉告給其他人家。
庾家四兄弟今次一起前來拜見皇太后,剛剛坐定之後,興男公主便急不可耐問道:「小舅,我家夫郎他可有受傷?收復京畿時戰鬥慘不慘烈?」
皇太后臉上也流露出幾分焦慮:「是啊,二兄,歷陽叛軍素來兇惡,維周這一次大勝想必不輕鬆吧?皇帝如今又是如何?叛軍有沒有加害皇帝?我何時能見到皇帝?」
庾懌聽到這些問題,嘴角便泛起一絲苦笑。他除了看到陸曄他們送來的官方捷報之外,還有沈哲子送來的私信詳細描述了此戰的經過,但到現在仍然有些發懵。這一戰慘烈嗎?似乎不怎麼慘烈,但是危險程度卻讓人聞之恐極,區區百數人即便是加上內應也不過幾百人而已,如果這當中有環節稍稍出錯,便有可能全軍覆滅!這簡直是拿命來進行的豪賭,迎來的勝利!
當聽庾懌講完戰鬥的經過後,皇太后已經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她哪怕不通軍務,但簡單的數量對比還是清楚的。儘管已經想到此戰不會輕鬆,但卻仍然沒想到竟然會兇險到這個程度!
而興男公主早已經是淚眼朦朧,單單只是聽一遍,她身上湧出的冷汗幾乎都已經將衣衫打濕,可想而知身處其中的沈哲子又是承擔了多大的風險!
「維周這一次真是,非常人能為非常之事!如此軍事,我真是想都不敢想,可是維周居然做成了!不言今次的功勳,單單維周的膽氣,便是旁人難以企及啊!」
庾條在席中感慨說道,幾兄弟當中,他與沈哲子共事最久,最是親近,本以為對沈哲子的了解已經很透徹,可是今次的事情卻仍讓他再有刮目相看之感,這年輕人帶給人驚喜的本領簡直就是天賦一般,似乎沒有極限!
「三兄這麼說,我卻不敢苟同!」
庾冰卻忽然發言道,相較於其他人臉上的驚喜之色,神情則稍顯沉重。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