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祚高門 0285 太真疾行

    一直等到庾條離開良久,庾亮仍僵坐在席中,神情冷俊陰鬱,長久不語,心中憤怒之餘,亦不乏悲痛。時下都中關於他的非議諸多,庾亮怎麼可能沒有耳聞,但對於這些小人惡意中傷之辭,他都可以不予理會。

    然而今天,卻是自己兄弟當着面直斥他為失眾獨夫,簡直字字如刀,直插入心,更讓庾亮有種情難自辯的悲憤。捫心自問,他執權以來,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國事為先,心中絕無太多門戶之計。殫精竭慮,逐步將權收歸中樞,為的也絕非是讓自己更加顯重,一意只為北伐!

    時人稱他剪除異己,戀權擅專,庾亮對此尚可嗤之以鼻。大凡要做事,哪能一味委曲求全,強求一團和氣。他受先帝簡拔,委以國任,心內一直看不慣王太保那種身居顯位卻以權柄結恩於眾來沽養自身名望的做法,居其任而不為其事,這不是執政者該有的態度!

    江東偏於一隅,王祚哪能長居此鄉。當年元帝便長以客居別國而自傷,先帝春秋不假,兩代先君俱是草草,如今權歸於己,若不能有所建樹,生而愧行於世,死則難報先君!

    庾條那一番話,雖然給庾亮帶來極大觸動,但他本就是心志堅毅,同時又胸懷大志之人,問心無愧。當這一股憤怒漸漸過去之後,神態也慢慢恢復了平和,示意僕人撤下杯盞狼藉的桌案,而後才對溫嶠說道:「讓太真見笑了。」

    見庾亮恢復了平靜,溫嶠也鬆一口氣。先前他目睹兄弟失和,心中已是極為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其實從心底而言,溫嶠對於庾條的話也不乏認同。他與庾亮雖是至交深厚,但對於庾亮的一些做法,並不是發自肺腑的認同。

    他的履歷可謂豐富,周轉南北,所見諸多。如今天下的紛亂形勢,乃是古今未有之大亂。中朝群臣不可謂無俊才,面對這樣的局勢仍是束手無策。如今之江東較之中朝更多侷促窘迫,凡事實在不宜操之過切。

    早年他渡江而來,先與王導面談,發現此君既不過分悲憫消沉,也不過分激昂羞憤,對時局有一個清晰認知,因而心內對於王導便分外推崇。後來隨着王門勢大,不獨王敦為亂在先,王導在紛亂時局中似乎也漸漸喪失了最初的清晰判斷,溫嶠才與之漸行漸遠。

    中書的一些做法,在溫嶠看來失於勇猛。但對於時下究竟該採取怎樣一種立世態度,溫嶠自己也無一個清晰的策略,索性便着眼當下,少作遠矚。

    庾亮倒不知溫嶠心中作何想,恢復了平靜後,他沉吟一番才又說道:「今日本為太真踐行,實在不宜再談太多公務。不過對於荊州,我心內實在不能放心。無論如何,我希望太真能謹守上游,勿使西土動盪。」

    「我盡力而為。」

    溫嶠微微頷首,中書之所以有此言,乃是因為庾條歸家之前已經告訴他,台中已經決定徵召歷陽歸朝。先前溫嶠已經多有勸說,並表態希望能率兵拱衛京畿以防有變,卻被中書拒絕。早先目睹他家兄弟失和,眼下這個情況,溫嶠更不好再發別的議論。

    眼下也只能相信中書的判斷,歷陽久居西藩為肘腋之患,早晚都會生亂,與其坐觀對方繼續勢大,不如趁其禍淺而剪除。

    因為先前之事,庾亮也乏甚談興,匆匆結束宴席,即刻便要返回台中。如今台中諸多事務忙得他足不沾地,若非是為溫嶠這個摯友踐行,等閒人他根本都無暇顧及。至於庾條這一件事,眼下庾亮也無暇處理,只能等待歷陽之事解決後再回頭處理。

    京口他是必然要重整一番,無論是誰都阻攔不住他的步伐。若庾條尚是執迷不悟,庾亮心中也有了想法,直接將其圈禁在家勿使外出。

    溫嶠與庾亮同行將其送入台城,自己卻沒有進去,而是轉而又回到城中自己寓所。明日他便要受詔離都歸鎮,趁着這一點拜訪一下都中故交。

    剛剛回到寓所,門生便送上幾十份請柬。時下都中氣氛如此,溫嶠執掌江州方鎮,與中書又是相交至深,舉止自然備受矚目。

    閒坐在席中翻看這些請柬,溫嶠眉頭卻忍不住微微蹙起。如今都中但凡與他有所交誼或者有論交資格的人家,幾乎都有請柬送來,由此可以看出人心的不安定。

    邀請雖然多,時間卻有限,溫嶠只能挑一些在他看來比較重要的邀請予以回應。其中有尚書令卞壼、太保王導等等,溫嶠也知這些人多半還是想讓他出面勸一勸中書,但他也是無奈。這些人長居都中都影響不到中書的決定,他匆匆而來,匆匆即去,又怎麼能夠勸服。


    略一沉吟之後,溫嶠提筆一一回信。對於王太保,溫嶠心中其實是有些不滿的。王氏名望資歷俱有,太保亦不乏超凡眼量,受命輔政,本就應與中書互相牽制,互相調和。然而彼此之間卻是囿於門戶,絕少往來不說,太保其人更是喑聲而退,罔顧其輔政之責,較之早先的從容興廢不可同日而語,漸趨流於庸碌。

    當一應禮請盡皆處理完畢後,門生卻又送來一份精美異常的請柬。溫嶠雖然久不在都中,但對於都中新興事物倒也不陌生,只一眼望便知這請柬來自何方。他心中不免有些好奇,沈氏不乏自己的消息渠道,自己與他家也交誼甚淺,這時節來邀請自己做什麼?

    打開那一份請柬略一觀看,溫嶠臉色卻是驀地一變,推開案上諸多請柬,一邊換衫一邊疾聲吩咐僕從道:「快備車,去丹陽公主府!」

    牛車一路疾馳,在行進烏衣巷王家門前時,溫嶠看到王太保長子王長豫正立在庭門之下,心中一動,吩咐車夫暫停。

    王悅早已辨認出溫嶠車駕,匆匆上前禮拜道:「我奉家父之命,於此恭候溫公久矣。」

    溫嶠與車上歉然一笑,說道:「今日實在分身乏術,要辜負太保厚邀。來日再歸都中,必當直謁庭下告罪。」

    說罷,他讓僕從將自己所書回信遞給王悅,然後牛車便又匆匆離開。

    王悅站在庭門前手持書信,神態略有錯愕,眼睜睜看着溫嶠車駕行向不遠處的丹陽公主府,繼而臉上便有幾分羞惱與無奈。再庭門前又駐足片刻,他才驀地嘆息一聲,有些灰懶的返回家中。

    沈哲子也早在庭門後恭候溫嶠,早先甚至還踱步至王家門前與王長豫寒暄幾句,看到溫嶠車駕在王家門前暫停少頃,心中便不禁有些感慨。各家扎堆住在一處,就是有這一點不便利,許多事情根本沒有一個遮掩的餘地。

    他自知溫嶠為何推開王家邀請而前來自己家,本與門第勢位無關,但內情卻不會跟王長豫詳述,就是要讓這老小子在自己面前漸漸生出一股挫敗感。他與王長豫之間倒沒有什麼舊怨,此人性情簡直與王太保如出一轍,幾乎沒有什麼脾氣。

    但王家老二王恬王敬豫卻多在公開場合嘲諷沈哲子,雖然沒有被沈哲子當面撞見,但背地裏說人壞話這種行為還是讓沈哲子頗為羞惱,打算抽個時間教訓那小子一下。

    車駕剛剛停穩,沈哲子上前還不及開口,溫嶠已經驀地躍下車來抓住沈哲子手腕疾聲道:「海鹽男所言屬實?崔孔瑞果然在你家府上?」

    見溫嶠神態如此激動,沈哲子也不再多言其他,便做出禮請姿態:「崔先生於我家中榮養多時,近來入都訪故,恰逢溫公歸都……」

    溫嶠已經等不及沈哲子再說下去,已經邁起步子大步流星行入府中。沈哲子見狀,只得小跑追上去,這溫嶠來自己家也不是什麼榮幸之事,人家壓根沒將自己這個主人放在心上。

    崔琿入都多日,一直安養在公主府中,他本身並沒有什麼去尋訪故舊的念頭。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劫餘殘軀,羞見故人。不過對於沈哲子熱切的幫忙張羅,他也並不出言反對,一方面是受沈家之大恩無以為報,另一方面也樂見這個頗具想法的年輕人有所功成。

    此時崔琿正坐在暖閣軟榻上,身邊侍立的娘子並非別人,乃是早數年前被沈哲子發配進豆腐坊的蘇娘子。早先公主將前溪伎盡數遣散婚配,這蘇娘子碩果僅存,豆腐坊運作成熟後也用不到她,沈哲子徵求其意見得以應允後,將之許給崔琿貼身照料起居。

    這蘇娘子本就多學雅技,早先頗受委屈,有了一個難得的機會加倍珍惜,將崔琿照顧得無微不至,臉色都日漸豐潤,病態漸褪。

    溫嶠大踏步衝進閣中來,視線落在了崔琿身上,神態卻有幾分遲疑,而崔琿看到溫嶠後,身軀也是微微一顫,繼而臉上便湧現出頗為複雜的笑容:「太真疾行,如夸父逐日,健步如飛,仍未有改啊!」

    溫嶠聽到這話,才終於確定眼前這形象大變迥別於自己記憶的中年人果然便是崔琿,他顫顫巍巍上前,嘴角微微翕動,腦海中的記憶陡然鮮活起來,仿佛又回到十幾年前在北地的崢嶸歲月,一眾孤直忠勇在廢墟之中開創局面,姨父劉琨執他手殷殷叮囑:吾欲立功河朔,使卿延譽江南。

    如今他早已名滿江東,立功者卻已不復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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