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香爐一怔,然後吐出一口香灰,正要發難,但轉念便想起了之前感受到的東西,不得不沉默下來。
書信先生微笑道:「眼前明明有一座金山,明明也告訴過他可以隨意取用,但他卻從未拿過一兩挪作私用,這樣的人,罕不罕見?」
小香爐煞有其事地點頭道:「像是掛一尾魚在貓兒面前,還得告訴那貓兒吃就吃了,沒什麼大不了,可那貓兒還是一直不吃,這就很難了。」
書信先生笑眯眯道:「還有一點,那就是他今年不過三十,這般年紀,就這個樣子,可不容易。」
小香爐皺眉不滿道:「這種事情你也沒告訴我。」
書信先生笑而不語,只是重新將目光放到這掌心的那枚天金錢上。
小香爐想了想說道:「我要是咬咬牙,吃他一口氣運還是沒問題的。」
「不用了。」書信先生搖搖頭,拒絕了小香爐的提議。
小香爐皺眉不解道:「那你就打定主意要做一次無本買賣,要知道,沒有報酬,你不管付出多少,那都是虧本買賣,只是多少的問題。」
它有些替眼前的書信先生着急,要知道從他決定要走這麼一條路開始,已經是數百年不曾改變了,也沒有任何一次破壞規矩,眼前這次,看起來是可有可無的算了,但它可明白,一開這道口子,有什麼後果,誰都說不好。
後果還好,其實最讓人感到害怕的,還是有可能會讓他想法動搖,從此再無法心無旁騖。
書信先生自然知道小香爐在擔心什麼,只是有些緬懷道:「當初從那個地方出來,覺得修到道門大真人又如何,還是沒太大意思,但主要還是覺得,要是這麼繼續修行下去,這輩子就止步於此了,做個道門大真人,是挺風光的,但也僅此而已了。」
「所以讀了些太平道的教義,就想着去看看這兩脈之外的另外一脈是個什麼意思,當然了,在那個時候,所有人就會都覺得我瘋了,當然他們對我為何要這麼做沒有半點在意的,只是感到恐慌,我這麼一做,長生道豈不是顏面掃地?所以當時無數人都站出來要麼是苦口婆心地勸我,要麼就是直接出言威脅我,有些事情外人不知道,我也沒聽過,當時那一代的痴心觀觀主,可是言之鑿鑿地對我說過,倘若我真要這麼大逆不道的行事,他就親手出手打殺了我。」
小香爐聽到這些陳年舊事,也有些惱怒道:「這事兒本來就跟他們沒關係。」
書信先生搖頭笑道:「他倘若出手打殺了我,長生道只會更加丟人,要不然依着那些年痴心觀那趾高氣揚的作派,哪裏會說這句話,直接出手,簡單直接。」
小香爐嘆氣不已。
「後來我妥協了,說出來也不怕人笑話,就是怕死。」
書信先生感慨道:「真要堅持,那傢伙就要出手跟我打一場,痴心觀觀主,道門第一人,甚至可以說是天下第一人,那個時候怎麼打得過啊?」
「但他們也不好把事情做絕了,畢竟把一個道門大真人逼到絕路上,怎麼看都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才會有我在這道觀里讀那麼多年書,之後才會有這座丹霄城。」
說到這裏,書信先生頓了頓,眼神迷離,「說着就是幾句話的事情,但做的時候真是不容易。」
「不過我後來看完了太平道的教義,還是覺得不夠,太平道比長生道而言,也就多了一個不爭,不如此執着,但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
書信先生笑道:「那不是我想要的。」
小香爐點點頭,後來的事情它就知曉了。
不想要走太平道的路子,長生道的路子又是自己選擇不去走的,所以還想往前走,就只能找一條新路子走了。
所以後來那些年,他才會在丹霄城裏摸索新的路子,最後算是認定了一條道路,就是做書信先生,與人代寫書信來換銀錢,至於換來銀錢做什麼?大部分丟入香爐里看一看那人的善惡好壞,有小部分人,若是有所求,他便以對方所求索取一些報酬。
還是在錢上。
由小香爐吃一些對方的氣運,反哺自身。
這條路子走了數百年,他得以成功躋身扶雲,但他的想法是不止於此,要繼續往前走去,自己給自己設了一個節點。
那就是把丹霄城如今還在世的所有百姓,都和他建立一種冥冥之中的聯繫,等到一切都建立完全,那麼他就要一口吃下這座丹霄城的氣運,讓自己的修為,突飛猛進。
那個時候的他,才是真正的丹霄城主。
這樣一來,其實有極大的不確定性,那一下子湧入的氣運,能讓自己修為突飛猛進,但之後,雙方在互相影響。
他若是在修行路上,一往無前,那麼此地百姓,就會氣運越來越足,之後像是科舉高中,出些了不起的人物,都會更容易。
這是他這位丹霄城主帶給百姓們的好處。
但倘若是他之後在修行路上,停步不前,生出許多困惑,甚至生出心魔,境界下跌,那麼此地百姓也會頗受影響,經商者生意難做,科舉者年年不中,名落孫山
而在百姓這邊,若是他們發生什麼大的變故,也會影響到他的境界,他有可能被拖累到止步不前,甚至倒退跌境。
今夜苦樵節,遇到的那個中年婦人,恰好就是最後一人。
他只需要將銀錢帶回,丟入香爐,就可着手去做這件事。
當時他自己頗有一種夙願達成的興奮,所以才會獨自一人在河邊喝酒,然後便遇到了陳朝。
興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其實最開始他並不擔心陳朝來找自己的麻煩,他雖然是大梁鎮守使,但丹霄城一地,好像過於特殊,雖說此刻是名義上屬於大梁,但實際上一城百姓,都可以看作道門私產。
當下的這個節骨眼上,他不相信這個年輕武夫會節外生枝。
之後兩人在河邊互相試探,他沒看出來對方有這樣的心思。
不過自己好像要做的事情,也並不是傷天害理的勾當?
當然了,那個年輕武夫也好像根本沒看出來。
深吸一口氣,書信先生笑道:「說了要賭一次,輸給他了,就得願賭服輸嘛。」
小香爐咂咂嘴,「那也沒說啥都不要了。」
書信先生搖頭道:「也不是什麼都不要了,他指了一條路出來,讓我窺見一角,就算是報酬了。」
「還不是得自己去走!」
小香爐咬着牙,它還想勸勸眼前的傢伙,一件事都做這麼多年了,馬上就要成了,就說放棄就放棄了?
書信先生笑道:「我覺得新的路是對的啊,我應該能走到彼岸去,如果我不死的話。」
「我覺得還是要好好想想,不急於一時做選擇。」
小香爐滿臉希冀地看着書信先生,它還是害怕他做了錯誤的選擇。
書信先生看着它,微笑道:「就算是我改了一條路去走,你還是在的。」
小香爐皺眉,沒好氣道:「誰想這種事情了!」
書信先生說道:「就這樣吧?」
小香爐不再說話。
書信伸出手,提起小香爐,然後就要把它倒過來。
小香爐哭喪着臉,「這種感覺就好像是花了一輩子矜矜業業做工存錢,馬上就要娶上媳婦兒了,結果你說他娘的不要了,不要也就不要了,錢也要還給那些人,那這一輩子,到底在幹些什麼?!」
書信先生笑道:「就好似出門去到處看看,錢花了,路走了,最後回來了,好像也好似沒出去過,但其實不是這個道理,那些景色在腦子裏,那些經歷在回憶里,不是手裏沒有東西,就沒法子證明得到過什麼。」
說着話,他已經將香爐倒過來,裏面累積了無數的香灰,在這一刻,開始不斷飄落,只是當這些香灰飄落出來的時候,就開始化作點點金色的光輝,朝着四周掠去,在剎那之間,四周到處都是金色的光點。
好像籠罩了一座道觀。
小香爐哭喪着臉,要不是沒法子跟人一樣流淚,這會兒它絕對是眼淚鼻涕一大把了。
那些光點,可都是它這些年攢的錢啊!
書信先生看着那些光點繼續掠向遠處,落到那丹霄城四處,落到千家萬戶,一下子便有些釋然。
好似心裏一下子空了,整個人好像是有一種特別空明的感覺。
很奇怪。
小香爐里的香灰一直掉落,這個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畢竟這裏積攢的不是一兩年的東西,而是整整數百年時間。
小香爐雖說是倒着,但在眼裏,其實沒啥區別。
這會兒它也平靜了不少,輕聲道:「這樣一來,這一座城的百姓,或多或少都會有在短期內有一次好事發生了。」
書信先生說道:「就當這些年,我們做了一次錢莊,只是他們也不知道有這麼一座錢莊在,這會兒發一筆橫財,只當是上天眷顧。」
小香爐嘆氣道:「你倒是看得開。」
不等書信先生說話,小香爐還是問出了它一直想問的那個問題,「其實你不是今天才想明白這件事的對吧?」
「不想這麼幹了幾個字,你至少想了百餘年了。」
書信先生沒反駁,「其實這個世上哪裏有那麼多人是能被勸動的?傷心的時候,旁人勸你別傷心,你就真能不傷心?後來你不傷心的時候,也八成是自己想明白的。」
小香爐唉聲嘆氣,本來按着原來這傢伙的承諾,自己再過個兩三百年就能不必是眼前這個樣子了,到時候可以化作人形,跟一般旁人無異了。
可這樣一來,是不是全部都要重新來過?
惆悵啊,可太惆悵了。
書信先生似乎看明白了眼前的小香爐是個什麼想法,伸出手,把那枚天金錢丟到香爐里,「雖然不要這小子的報酬,但你留着這東西,對金身有益,聊勝於無吧。」
小香爐苦着臉道:「現在換我守着一座金山只能看不能用了。」
書信先生打趣道:「也虧得你是用不了,不然讓你守這座金山,你第二天就能監守自盜。」
小香爐嗤笑一聲,懶得辯解。
書信先生也不多說,只是拍了拍它腦袋,笑道:「去把箱子裏我那道袍找來。」
本來是很尋常的一句話,但小香爐一下子便愣住了,它看着眼前的書信先生,眼裏情緒複雜。
但激動肯定是有的。
書信先生隨口笑道:「本來就是個道士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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