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陰雲密佈。
頃刻間便有一場大雨傾盆。
細密不止的雨珠墜落人間,落到神都各處,那些石磚上,那些青瓦上,那片已經有一半廢墟的皇城裏。
以及那座才修建沒有多久的竹樓里。
竹樓的青竹來自劍氣山,本就不凡,平日有風吹過,整座竹樓都好似有琴聲響起,如今一場大雨,雨珠不斷落在竹樓上,響聲各異,宛如有不少樂器同時響起。
第一次來到這邊的賀良皺起眉頭,有些不太適應,但又不敢表現出來,只能鬱悶地坐在屋檐下用手接雨水,接滿一捧便倒掉一捧,並且樂此不疲。
另外一邊屋檐下,謝南渡和陳朝並肩而立。
謝南渡問道:「怎麼突然想起收徒了?」
陳朝倒也沒有隱瞞,說道:「叔父的意思,這傻小子跟我也算有緣分,之前在白鹿州的渡口見過一次,他能找到我,大概也是叔父給他指的路,說起來,是叔父給我選的弟子。」
「不過我自己也選了一個,應該要不了多久就會來到神都,你說這兩人,到底誰做師兄好些?」
陳朝開口,視線一直沒離開過那邊的賀良。
謝南渡說道:「先入門的便是師兄,這孩子只能做師弟了。」
陳朝笑着點點頭,倒也不在意這種事情。
謝南渡說道:「陛下北上,是要找妖帝一戰,這一戰不可避免,但陛下如今這狀態,恐怕沒有勝算。」
先後和當世兩大強者一戰,之後又要去迎戰世間最強之人,只怕很難有人敢說大梁皇帝能活着歸來。33
陳朝伸手接了一捧雨水,然後仔細洗了洗手,說道:「我也知道,叔父要是有萬全把握,就不會做出這些安排了,只是我知曉一些內幕,叔父只怕對上妖帝,只怕不會有太大問題。」
謝南渡欲言又止。
陳朝看着謝南渡說道:「事已至此,許多事情已經是定局了,想要改變也沒有改變的可能,我們只能往前看。」
「我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現在局面好似有些兇險。」
謝南渡神情複雜,大梁皇帝要是一去不返,那麼大梁朝便算是失去了頂樑柱,方外也好,妖族也好,不過藉此發難?
陳朝看着雨幕,說道:「叔父說他早有安排。」
謝南渡沉默了片刻,這才輕聲道:「看起來天下人都小看了陛下。」
大雨起於神都,卻不僅限於神都,很快便蔓延到整座長平州,再之後更是就連青山州都有一場瓢潑大雨。
青山州向來是大梁朝修士聚集最多之處,大小宗門林立,所以大梁朝才一直流傳有一句話,叫做寧在白鹿做五品,不在青山登三品。
也就是說寧願在白鹿州做五品官,也不要在青山州做三品官。
原因簡單,修士多,便容易遇到修士擾亂世俗的事情,若是一般人,自然是該如何就如何了,可要是修士,甚至是有背景的修士,就很難辦了。
所以在大梁朝做官,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要聽說自己要去青山州做官,便會想方設法地讓吏部改變任命。
實在沒辦法來到這裏的官員,往往都會收到一些金玉良言,其中最重要的一句也很簡單。
那就是路遇道人,最好禮敬。
這一切的緣由,都是因為青山州里有一座痴心觀。
所以當一位臉色蒼白的道人在官道上借了一駕馬車的時候,那本出自青山州某個官宦世家的一對夫婦,根本沒有多說,便讓出了那輛馬車,甚至還連馬夫一同都讓了出去。
之後那對夫婦站在瓢潑大雨之中,神情複雜。
鑽入馬車的道人剛閉目養神片刻,馬車忽然便顛簸起來,道人微微蹙眉,淡然問道:「怎麼了?」
馬夫沒回話。
他看到了一幅此生之前沒看過,之後也不見得能再看到的場景。
本來是瓢潑大雨的天氣,可就在自己馬車身前幾十丈之外,那邊天幕的雨水卻詭異地停滯於半空,根本不曾下落,這景象,換誰來看,都只怕要嚇破膽子。
而後官道上,有一頭青牛擋在中央,牛背上坐着一個中年道人。
馬夫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在拉馬車的馬兒早就嚇得駐足不前,這才沒有繼續靠近那邊的道人。
就在這個時候,馬車帘子被人掀開,臉色煞白的中年道人拍了拍馬夫的肩膀,一把推開他。
馬夫這才回神,然後屁滾尿流地朝着遠處跑去。
只是沒跑幾步,便忽然斷成了幾截,鮮血流淌,但很快便被雨水稀釋。
坐在馬車上,道人沒去看那邊景象,便已知曉是什麼結局,他嘆了口氣,「你這又是何必妄造殺孽?」
坐在青牛背上的道人微微一笑,「師兄你這話便實在是讓人覺得好笑了,這麼多年來,你的手上就一點鮮血沒有?」
道人搖頭道:「我殺之人,皆為必要,這等尋常百姓,殺之何用?」
「師兄啊,你從來如此,從入門開始,便生得一張巧嘴,要不然為何能騙得師父將觀主之位傳於你,我當初不如你嘴巧,如今也不如,真是佩服啊。」
坐在青牛背上的道人不是常人,正是痴心觀的掌律真人。
至於這邊在馬車上的道人,便是重傷離開神都的觀主了。
兩人師出同門,是同一個師父,當年那一代的年輕天才里,他們是最了不起的兩人,之後一人成了痴心觀的觀主,另外一人呢,也成了掌律。
現如今兩人都是道門大真人。
也是痴心觀最重要的兩人。
只是兩人從來關係不好,從前如此,如今也如此。
觀主看着騎着青牛的掌律真人,淡然道:「師弟不在觀中反省,何故離開觀中,難道真當山規無用了嗎?」
當初掌律真人私自前往戎山宗遺址,差點死在了鎮守使的手上,之後返回痴心觀後,觀主念及同門情誼,並未如何懲處,只是讓他閉關自省,不讓人再次無故離開觀中,所以此刻他本不該出現在這裏。
掌律真人微笑道:「師兄,此刻以山規壓人,只怕是不管用了。況且師兄自神都歸來,我這個做師弟,理應來迎接才是。」
觀主平靜不語。
事實上當他看到這位師弟來到這裏的時候,他就知道了很多事情。
「師弟看着我還活着,是不是有些失望?」
觀主平靜開口,聲音里卻有些寒意。
掌律真人搖頭道:「我一向視師兄為親兄長,師兄能逃離死地,我這個做師弟的,怎麼會覺得失望?」
「事到如今,何必再說這些虛言,師弟既然已經謀劃好了這一切,大大方方承認便是。」
觀主微笑道:「更何況在師弟眼裏,我這個師兄已經是將死之人了。」
掌律真人沉默片刻,說道:「到底是有些意外,師兄應該死在神都的。」
觀主不言語。
在大梁皇帝跟他說那些事情之前,他是根本沒想到自己這位師弟背着他也和神都有所勾結的。
「為了這觀主之位,便要用觀中利益去換,若是師父還活着,他容得下你嗎?」
觀主有些憤怒,他或許對世間來說不算是一個好人,但對於痴心觀來說,他做這個觀主,卻一定是個好觀主。
掌律真人漠然道:「我從來天賦便比你高,論起境界,你我更都是忘憂盡頭,當初師父憑什麼要將觀主之位傳給你?就因為你是師兄嗎?這位子本就是有能者居之,師兄這些年坐在觀主之位上,又為觀中做了些什麼事?任由大梁日漸強盛,任由萬天宮漸漸復甦,要是師父還活着,我不相信他不會後悔當初做出的決定!」
觀主沒辯解什麼,只是很平靜地看着眼前的師弟,輕聲道:「看起來,我只好清理門戶了。」
聽着這話,掌律真人忽然笑了起來,有些癲狂。
「師兄,你果然還是這般道貌岸然,你即便沒死在神都,只怕也身負重傷吧,就這般,還要如此這般虛偽嗎?」
掌律真人臉色一冷,驟然從青牛背上躍了下來,往前走過幾步,冷冷看着眼前的觀主。
「師兄,觀主你做得夠久了,將印章拿出來吧,念着大家師出同門,便給師兄留個全屍吧。」
掌律真人一步步往前走去,緩緩道:「痴心觀在我治下,只會比師兄治理得更好,強十倍,百倍。」
觀主挑起眉頭,沒有再說話,只是微微抬起手。
頭頂風雨忽止。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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