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朝抬起頭,忽然覺得眼前的天御院副院長說話很是荒唐。
「大人,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
之前徐銅還有些遮掩,可這句話說出來之後,便不是這麼簡單了,而是近乎直白地說起事情的複雜程度了。
陳朝盯着徐銅的眼睛,很是不解,大梁皇帝死不死在北境這尚且沒有什麼定論,眼前這位天御院的副院長開口說起這種事情,那可不是簡單的謀劃。
徐銅那張很是油膩的臉上沒有什麼情緒,只是一雙眼睛裏閃爍着些特別的光芒,「陳指揮使,如今危局,大梁朝兩百餘年,只有如今一次,只是天下亂,總是會有些機會的,陳指揮使不需要做太多,回到神都之後,只要微微出力」
徐銅眯起眼,那張油膩的臉上,終於是有些情緒溢了出來。
陳朝看着他,沉默很久,問道:「是哪位殿下?」
大梁皇帝無論是登基前還是登基後,都專寵那位如今已經故去的皇后娘娘,沒有納妃,只有那位皇后娘娘誕下的三位皇子。
三皇子的年紀比兩位兄長要小許多,在朝中一向沒有什麼勢力,其實說問是哪位殿下,還不如去問是大殿下還是二殿下。
徐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淡然道:「事情我們已經準備妥當,只要陳指揮使回到神都,接掌左衛防衛,聽我等調遣便可。」
陳朝看着徐銅,也沒有點頭,只是問道:「若是陛下返回神都,難道你們還要逼迫陛下退位不成?」
是的,徐銅如今所說謀劃,是建立在大梁皇帝在北境無法回到神都的前提下,更是篤定這位大梁朝的至強武夫是定然要死在北境,可問題是,誰敢如此篤定,去做這些事情?
徐銅笑了起來,淡然道:「既然已經說到這裏了,那我也不妨給陳鎮守使透個底,陛下這一次北上,絕不可能回來了。」
陳朝看向徐銅,沉默不語。
「陛下這一次北上,遇上了那位妖帝。」
徐銅仰着頭,微笑道:「陛下再如何英武,再如何境界高妙,也都無法回到神都了,那位妖帝哪裏是人力可以抗衡的?」
陳朝一怔,作為武夫,作為人族的修士,他自然也聽過那位妖帝的事跡,知道那是妖族裏最強大的存在,那位強大的北方霸主,的確很難被人所撼動。
「陛下和妖帝相遇,只怕妖族沒有任何猶豫,只會全力留下陛下,而陛下孤身一人,即便能僥倖在妖帝手中逃脫,漠北三萬里,又怎麼走得掉?」
徐銅有些感慨,提及那位妖帝,誰能心平氣和?
陳朝沒有說話。
徐銅看着陳朝,平靜道:「既然陛下回不來,那麼大梁朝之後要誰來做這個皇帝陛下,自然便是頭等大事,陳鎮守使若是有了這等從龍之功,那以後在大梁朝,誰能撼動陳鎮守使的地位?」
高官厚祿這些東西他都沒有去說,因為根本不用提。
陳朝卻搖了搖頭,說道:「我即便什麼都不做,如果天不變,那座山我一樣可以走到山頂。」
徐銅不是傻子,只是片刻便明白陳朝在說些什麼,這位天御院副院長笑眯眯道:「可是如今,天已經變了。」
天沒變,作為被鎮守使都看好的後輩,就這麼走下去,陳朝會在某一天走到那山上,成為大梁朝的大人物,但天如果變了呢?
如果拒絕,這位新坐上皇位的皇帝陛下改變想法了呢?
畢竟只要他的一句話,一切都會改變。
陳朝敢不敢賭?
陳朝笑了笑,忽然看向徐銅說道:「原來你是一隻鬼。」
大梁朝上下的鬼很多,這是大梁朝無數人的共識。
天御院也自然有鬼,這位副院長便是其中一隻。
徐銅看向陳朝,沒有否認這件事,平靜道:「天底下的事情,哪裏只有對錯,更多的都是利益使然。」
陳朝沒有說話,只是手掌落到了刀柄上。
殺機微生。
徐銅還是笑呵呵看着他,仿佛對陳朝此刻生出的殺機,絲毫不在意。
兩人之間的境界差距太大,即便陳朝如今已經踏足苦海境,但哪裏會是這位天御院副院長的敵手?
陳朝始終按着刀柄,說道:「我如果不點頭,你便要在這裏殺了我?」
神都外的山很多,高大的尋常的,不一而足。
但在那眾多的山中,有一座山顯得特別,特別的不是山本身,而是山中有一座尼姑庵。
尼姑庵興建於大梁朝立國初年,當時大梁太祖高皇帝帶着義兵踏破這座神都,而後便宣告前朝的破滅,但是對於前朝那位末代皇帝的妃嬪如何處理便成了難事,史書上關於這樣的故事,常常的封賞給有功之臣,但大梁太祖高皇帝卻不願意這樣做,於是便派人在山中修建了一座尼姑庵,名為清心庵,用來給那些妃嬪度過餘生。
因為那些妃子都嬌生慣養,故而這座尼姑庵其實不太像是一座尼姑庵,沒有什麼人打坐修行,只是一處容納那些尼姑的地方。
因為那些尼姑實在是生得太過艷麗,其實之後的那些年裏,這裏還發生過很多特別的故事。
不過隨着歲月緩緩而過,前朝的妃嬪們紛紛亡故,這裏卻沒有空下來,世上一定會有很多人看破紅塵,因為很多原因選擇遠離紅塵,因為這座尼姑庵的特別之處,所以之後那些年,能夠在此出家的女子,大概都是大梁朝的高門大戶里的女子,她們或因為不願意接受家族的指婚而決意抵抗出家,也或是因為看多了那些爭鬥而不願意再在俗世里而出家,總之各種理由,都能讓她們找到出家的想法。
清晨時分,大雪停歇,庵里的小尼姑們紛紛起床,拿了掃帚開始打掃昨夜的積雪,她們都是少女模樣,其實說是尼姑,更不如說是婢女。
她們並非是主動選擇出家的,而是跟着各自小姐來到庵里,也就成了尼姑。
有些小尼姑開始打掃庭院,東邊的灶房裏,炊煙生起,有些小尼姑已經開始準備早晨的齋飯。
尼姑庵里的齋飯很好吃,比任何一家尼姑庵的齋飯都要好吃,當然原因不止是因為這掌勺的廚子曾經在宮裏幹過的緣由,每日送來尼姑庵的食材,都極為珍貴,就像是冬日,甚至都還有新鮮的蔬菜,這哪裏是一般尼姑庵能夠有的待遇。
可因為這尼姑庵里清修的女子們身份都不尋常,所以這些都顯得尋常。
灶房裏隨着炒菜聲一起傳出來的,還有些小尼姑的小聲議論。
「今日是輪到誰給那位送飯了?要小心一些啊。」
「是小魚,這丫頭心思細膩,或許能不出差錯的。」
「你當之前被打的那些丫頭是因為出了差錯?其實不過是那位故意的,你不犯錯便不被打了?」
「唉,之前還好,自從皇后娘娘」
「別說,趕緊閉上嘴巴,這些事情哪裏是我們能說的?」
隨着聲音漸漸消弭,一個長相清秀的小尼姑提着食盒走出灶房,朝着最西邊的那處院子而去,一路上不少小尼姑看到這一幕,都向她投去了同情的目光,那些掃雪的尼姑更是嘆了口氣。
叫做小魚的尼姑低着頭,讓人看不清楚她的神情。
她穿過長廊,走了很遠,最後來到一處廂房前,然後輕輕敲了敲門。
吱呀一聲,門驟然而開。
小魚走了進去。
片刻之後,一陣辱罵聲在廂房裏響起,瓷器碎裂的聲音同時而起。
聲音極大,傳了出去,很多人都聽到了,但卻沒有人敢理會,更沒有人敢說些什麼,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情,有些人只是同情地看向這邊,但同樣沉默。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
小尼姑走了出來,臉上有個無比清晰的掌印。
手上則滿是傷口,鮮血卻沒有滴落下去,而是被她用衣服接住。
廂房裏一片狼藉,有個老尼姑枯坐在蒲團上,眼中有着無盡的怨恨之意。
她自然說不上老,那張臉上還殘留着年輕時候的風韻,只有兩道淺淺的皺紋在眼角,只是她渾身上下,散發着老的意味,就像是一塊枯木。
小尼姑自然無法讓她生出怨恨,她所怨恨的自然不是她。
依着她的身份,其實天底下沒有什麼人敢招惹她,但恰好招惹她的人,她卻沒什麼辦法。
一片安靜的廂房裏,老尼姑緩緩站起來,來到窗旁,看了一眼遠處,這座尼姑庵不大,她早就已經看膩,但卻不能離開,因為有個人不讓她離開。
「看了多年,還要再看很多年,一直到死,這樣想起來,你的這一生,也實在是極為痛苦。」
一道聲音突然在這裏響起來。
老尼姑驟然轉身,一個中年身穿藍袍的中年男人便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廂房裏。
他面容尋常,一身氣息也是尋常,此刻只是若有所思看着那一地的碎瓷,又開口說道:「你那位姐夫的脾氣這麼多年倒是真沒有什麼改變,你幫他不少,即便之前是那位的意思,現在那位已經死了,怎麼都該對你網開一面才是。」
老尼姑看着這個不速之客,臉色難看,寒聲道:「你是誰?!」
老尼姑不是尋常的老尼姑,她不僅身份清貴,就連修為也不淺,卻還是沒有發現眼前這個男人是什麼時候來到這裏的,自然讓她驚駭。
「我是誰有什麼好在意的?」藍袍男人淡淡道:「你既然如此怨恨,難道不想做點什麼?」
看着眼前的老尼姑,藍袍男人平靜道:「當初寒江一戰,若不是你給了他佈防圖,他能這麼輕鬆渡江?這麼大的恩情,要是換作我,自然地將你供起來,可結果呢,卻讓你在這裏待了十幾年,自己的親姐姐去世,你想去見一面,可曾看到了?」
聽到寒江兩個字,老尼姑眼裏寒芒閃過,一道恐怖氣息驟然出現在這裏,老尼姑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忽然多出一把拂塵,她猛然揮出,無數絲絮如同無數觸角朝着對面而去,帶着老尼姑的畢生修為。
但片刻之後,老尼姑只是悶哼一聲,滿天的絲絮驟然消散,她倒退數步,吐出一大口鮮血。
起因只是藍袍男人看了她一眼。
滿天的恐怖氣息就這麼消散,老尼姑的最強手段就這麼被瓦解。
藍袍男人淡漠看向老尼姑,平靜道:「你若是想死,我現在便可以滿足你的願望,免得你還要看這尼姑庵看他無數年。」
老尼姑眼中滿是怨毒,但卻再也不敢出手,他忽然想到了些什麼,有些痛苦地抬起頭,眼中出現了些不可置信地神色。
藍袍男人自然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但也只是淡淡道:「還不算蠢。」
「你們這麼多年了,還不死心?」
老尼姑沉默很久,才緩緩開口,聲音里有些疲倦。
藍袍男人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是很久沒有說話,直到很久之後,才緩緩開口說道:「藏了很久,如今想來討債。」
老尼姑沉默無比,不想說話。
藍袍男人就這麼看着他。
「你們不知道他的可怕。」
老尼姑想起那個自己可以叫一聲姐夫的男人,她從一開始便知道那個男人的可怕,如今他心底最柔弱的地方已經沒有了,自然更為可怕。
藍袍男人說道:「你沒什麼用,像是你這樣的人,我不會殺你,也不會要你做些什麼,你不過是在河岸上的小丑,當初跳過去,不過是覺得他會給你帶來更多利益,但你哪裏能想到,你自己的親姐姐卻會這樣對你,如今要你再選一次沒有什麼意義。」
老尼姑聽着他這含糊不清的言語,也沒有說話。
藍袍男人說道:「他再可怕,如今也該死了,深入漠北,他以為他是誰?野心太大,手段太多,可偏偏自己沒那個能力,想做萬世雄主,哪裏這麼容易?」
老尼姑皺眉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藍袍男人冷笑道:「你在這尼姑庵待得倒是心安理得,神都就在你眼前,卻什麼都不知道,真是可悲。」
老尼姑看着藍袍男人,沉默無比。
藍袍男人說道:「這如今的大梁天下,能建立起來,算有你一半功勞,但既然他這般對你,若是我,便定然要毀了這天下才是,你沒這個能力,也沒有這個膽量,我來幫你。」
老尼姑還是沒說話,她怎麼都不相信,自己的那位姐夫會真的死在漠北,她雖然對那個男人無比怨恨,但同樣會深深害怕於那個男人的強大,絕不相信他會就此死去。
似乎是看出了老尼姑的想法,藍袍男人淡然道:「他再強大,也有限度,要以血肉之軀去深入漠北,那本就是該死的。」
「我時間有限,不想和你再廢話了,我此來只為一件事。」
藍袍男人看向老尼姑,眼神忽然變得無比銳利,如同一柄利劍。
「什麼?」
老尼姑也皺起眉頭,有些警惕地看向眼前的男人。
藍袍男人一字一句問道:「那個少年,是不是先太子的血脈?」
大梁朝如今沒有太子,這位所謂的先太子,便只能是那位靈宗皇帝最喜愛的兒子,是那位廢帝的父親。
也就是當今大梁皇帝的兄長。
老尼姑看着藍袍男人,沒有立即開口。
藍袍男人平靜道:「我的時間有限,耐心也很有限。」
隨着他開口,整個屋子裏,瞬間殺意縱橫。
整個屋子此刻如同一片大海,狂風驟起,巨浪翻騰。
這便是忘憂強者。
老尼姑的臉色頓時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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