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從東邊的天際漸漸移到西面,朝視野盡頭黑暗的地平線沉落下去。
隨着夜色的前行,點點滴滴的霧氣在江岸邊的城池裏聚集起來。
夜霧濕寒,水路邊的橋洞下,總是要生起一小堆火,才能將這濕氣稍稍驅散。每日臨睡之前,薛進都得拖着病腿一瘸一拐地在周圍撿拾木頭、柴枝,江寧城內林木不多,如今三教九流聚集,內外貿易、物流混亂,這件事情,已變得愈發辛苦和艱難。
睡下之後,總是擔心火焰會漸漸的滅掉,起來加了一次柴。再後來終究是太過疲累了,迷迷糊糊的進入夢鄉,在夢中見到了許許多多仍舊活着的家人,他的正房妻子、幾名妾室,家裏的孩子,月娘也在,他那時候將她贖出青樓還不算久……
他在夢裏見到她們,他們聚在桌子邊、房子裏,準備吃飯,孩子騎着竹馬搖晃。他笑着想跟她們說話,但心裏隱隱的又覺得有些不對,他總在擔心些什麼。
回過頭去,黑壓壓的人群,湧上來了,石頭打在他的頭上,嗡嗡作響,女人和孩子被打翻在血泊之中,她們是活生生的被打死的……他趴在角落裏,然後跪在地上磕頭、大喊:「我是打過心魔腦袋的、我打過心魔……」好奇的人們將他留了下來。
此後是……
……他從寒意之中醒了過來。天灰白灰白的,不遠處的水路上晨霧縈繞。。
薛進怔怔地出了會兒神,他在回憶着夢中她們的面貌、孩子的面貌。這些時日以來,每一次這樣的回憶,都像是將他的心從身體裏往外剮了一遍般的痛,每一次都讓他捂着腦袋,想要嚎啕大哭,但顧慮到躺在一旁的月娘,他只是露出了慟哭的神色,按住腦袋,沒有讓它發出聲音。
那些回憶,其實也越來越模糊了,更多的時候,他只能感覺到腦海里翻湧的疼痛,似乎是那疼痛,已逐漸變成具體的形象,而取代了他腦海中的所有人……
抹掉眼角濕潤的東西,他回過身來,開始小心翼翼地往火堆的餘燼里加柴。月娘就躺在一邊,昏昏沉沉地睡。
那打着「閻羅王」旗號的眾人衝上台的那一天,月娘因為長得年輕貌美,被人拖進附近的巷子裏,卻也因此,在受盡凌辱後僥倖留下一條性命來,薛進找到她時……這些事情,這種活着,誰也無法說出是好事還是壞事,她的精神已經失常,身體也極度虛弱,薛進每次看她,內心之中都會感到煎熬。
但每次還是得仔細地看上她一眼,他看見她胸口微微的起伏着,嘴唇張開,吐出微弱的氣——這些痕跡要非常仔細才能看得清楚,但卻能夠告訴他,她還是活着的。
每活一日,便要受一日的煎熬,可除卻這樣活着,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知道月娘的煎熬尤甚於他,可她若去了,這世上於他而言就真的再沒有任何東西了。
他生着火,用眼睛的餘光確認了月娘仍舊活着的這個事實,於是今天,仍舊沒有太多的改變……他想起昨夜,昨夜是八月十五,曾有過煙火,那麼今天早上,或許能夠乞討到稍微好一點的食物——他也並不確定這點,但往日裏,天下還算太平時,乞丐們似乎是這個樣子的……
如此朝火中放了幾根柴,薛進的目光越過了月娘的身體,他怔怔地看到,月娘身體那邊的地方,似乎放了一些什麼東西。
他緩緩地朝那邊爬過去,然後終於發現,那是用紙張包着的一些藥,這些藥材一共有十包,上頭寫了一日的次數,這是用來給月娘喝了調理身體的。
昨天夜裏,似乎有人過來這橋洞下,看過了月娘的狀況,然後留下了這些東西。
薛進從地上爬起來,在橋洞下一瘸一拐、茫然無措地轉了片刻,然後從裏頭走出來,他身體顫抖着,朝不同的方向看,然而哪一邊都是迷茫的霧氣。他「啊、啊」的低聲叫了兩句,想要說話,然而被打過的腦袋令他無法順利地組織起恰當的言語,一時間,他在霧氣中的橋洞邊茫然地轉圈,許久許久,竟是什麼話都沒能說出來……
……
清晨時分,寧忌已經問清楚了道路。
他從蘇家的老宅出發,一路朝着秦淮河的方向小跑過去。
這是父親當年做過的事情,如此重複幾次,或許就能找到當年秦爺爺擺棋攤的地方,能夠找到竹姨和錦姨當初住着的河邊小樓。
他這等年紀,對於父母當年生活雖有好奇,實際上自然也有限度。但如今抵達江寧,畢竟還沒有太多具體的目的,眼下也無非是做做這樣的事情,順便串聯起一切而已,在這個過程里,或許自然而然地也就能找到下一步的目標。
乳白的晨霧如山巒、如迷障,在這座城池之中隨微風悠然遊動。沒有了難堪的遠景,霧中的江寧似乎又短暫地回到了過往。
時間還太早,路上並沒有多少的行人,奔跑到秦淮河岸邊時,只見那霧氣流淌在平靜的水面上,朝前方奔跑過去時,房屋的屋檐、輪廓就從霧氣之中逐漸的「行駛」出來,猶如漂浮在水面上的大船。
這種祥和的景象只是短暫的,奔跑得一陣,便能感覺到城市之中的違和之處:沒有雞犬之聲,城市之中的這類活物已然絕跡了,道路兩旁,原本栽種在河邊的樹木大多都被砍掉,有的只留下太過難挖的樹樁,不少帳篷支起在道路邊,有時候能夠聽到霧氣中的咳嗽聲,有人在清晨的帳篷邊升起了火堆,抵禦着這濃重的濕氣。
他沿着河邊破舊的道路奔行了一陣,差點踩進泥濘的水坑裏,耳中倒是聽得有古怪的音樂傳過來了。
又前行一陣,霧氣中古古怪怪的人與幡旗從前頭迎面而出,有人吹着喇叭,有人吹着笛子,隊伍之中不少人穿得奇奇怪怪,猶如天上神明或是地府中的陰差——這是一隊「轉輪王」旗幟下的朝聖者,大清早的便已經開始了他們的遊行。林惡禪抵達江寧之後,這些信眾便愈發的多了,寧忌知道他們眼下氣焰囂張,正在跟其它四家搶地盤。
他跑到一邊站着,掂量這些人的成色,隊伍當中的眾人嗡嗡啊啊地念什麼《明王降世經》之類亂七八糟的經書,有扮做怒目金剛的傢伙在唱唱跳跳地走過去時,瞪着眼睛看他。寧忌撇了撇嘴,你們打出狗腦子才好呢。不跟傻子一般計較。
這隊伍大概有百多人的規模,一路前行應該還會一路收集信眾,寧忌看着他們從這邊過去,再行得一陣,霧中隱隱約約的傳來聲音。
「哇啊……」
「這裏有坑……」
「哪裏……」
「當心……」
噗——
「不要踩我……」
「你娘……」
一片混亂的聲音後,才又漸漸恢復到吹喇叭、吹笛子的音樂聲當中。
寧忌笑出豬叫聲。
復又前行,對於哪裏可能擺了棋攤,哪裏可能有棟小樓,倒是一直沒有心得,或許父親每天早上是朝另外一邊跑的吧,但那當然也不是大問題。他又奔行了一陣,河邊漸漸的能夠看到一片被火燒過的廢屋——這大概是城破後的兵禍肆虐相對嚴重的一片區域,前方河邊的路上,有幾道人影正在烤火,有人在河邊用長棍子捅來捅去,撈着什麼。
見到寧忌緩緩地奔跑過來,有人起身伸手,攔在了前頭。
「哪……座山的……」
這人一口蛀牙,將「哪」字拉得特別長,很有韻味。寧忌知道這是對方跟他說江湖切口,正軌的切口一般是一句詩,眼前這人似乎見他面目和善,便隨口問了。
「這裏不讓過?」寧忌朝前方看了看,河邊的道路一片荒涼,有幾個帳篷扎在那邊,他反正也不想再過去了。
有人過來,從後方攔着他。
「這小哥,穿得挺好啊,哪家的公子哥,找不着北了吧。」
「這也叫穿得好?」
寧忌瞪着眼睛,扯了扯身上帶着補丁的衣服。
「我看你這鞋就挺好……」前方那人笑了笑,「你小子多半……」
轟——的一聲巨響,攔路的這人身體猶如炮彈般的朝後方飛出,他的身體在路上滾動,隨後撞入那一堆燃燒着的篝火里,霧氣之中,滿天的柴枝暴濺開來,火光砰然飛射。
這一刻,寧忌幾乎是全力的一腳,狠狠地踢在了他的肚子上。
前方的道路上,「閻羅王」麾下「七殺」之一,「阿鼻元屠」的旗幟微微飄揚。
寧忌的目光冷漠,腳步落地,偏了偏頭。
在後方攔住他的那人微微一怔,隨後猛地拔刀,「哇啊——」一聲響徹晨霧。
他前沖一步,這邊寧忌退後一步,一個轉身,刀奪在手上,鑄鐵的刀背已經砰的揮在這人的腦門上,這人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倒地,前方,其餘的人已經衝鋒過來,沖在最前方的那人也是嘭的一聲變作滾地葫蘆,衝散了附近的霧。
這截河道旁,霧氣變得狂亂起來。有人被打進旁邊的火場廢墟里,有人衝進秦淮河,水霧裏一陣撲騰,有人撞開了帳篷,慘叫聲與嘶喊聲在附近響起來,一道身影在地上往後爬。
「你是什麼人……有種留下姓名!有種留下姓名……我『閻羅王』門下,饒不了你!尋遍天涯海角,也會殺了你,殺你全家啊——」
寧忌提着刀往前走,看見前方帳篷里有衣衫襤褸的女人和小孩子爬出來,女人手上也拿了刀,似乎要與眾人一道共御強敵。寧忌用冰冷的目光看着這一切,腳步倒是就此停下來了。
他的目光掃過周圍,看着有人從廢墟中爬出來,有人猶然在地上打滾、哀嚎,他走向一邊,從地上撿起一根還在燃燒的木棍,走到那「阿鼻元屠」的旗杆下,一刀劈倒了旗杆,然後伸出木棍開始點起火來。
周圍的人眼見這一幕,又在哀嚎。他們真要拿到能在江寧城裏光明正大打出來的這面旗,其實也不算容易,只是沒想到地盤還沒有壯大,便遭遇了眼前這等煞星魔頭而已。
「回去告訴你們的爸爸,從今往後,再讓我見到你們這些作惡的,我見一個!就殺一個!」
「小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做——龍!傲!天!」
火焰燒上了旗幟,隨後熊熊燃燒。
……
更多的「閻羅王」人馬趕過來時,寧忌已經回頭跑掉了。
他口中「龍傲天」的氣勢說的氣勢還不夠強,最主要是一開始不該說「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這句話說了之後,突然就有些心虛,於是回過頭來反省了好幾遍,以後不能再一本正經地說這句話,就報龍傲天便是。
但無論如何,自己這帥氣的大名,終於還是要在江湖上殺出來了!
這就是他「武林盟主」龍傲天在江湖上橫行霸道的第一天!
沒錯,他已經想好了外號,就叫「武林盟主」,如果別人有意見,他就說自己的門派叫做「武林盟」,作為武林盟的老大,叫做武林盟主,豈不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情。到時候誰也無法反駁這一點,想一想就覺得很有意思。
當然,先前之所以非常暴戾地出手,最主要的原因自然不是為了出名,而是在昨天晚上,看過那薛進以及他身邊女人之後積蓄的一些戾氣需要發作。
在來到江寧之前,他首先便想過要做掉何文這個大傻叉,當然,這個屬於一個階段的人生理想,能不能殺掉,並不強求。而在這一路上,他也跟「寶豐號」的屎寶寶結了梁子,又想過要幹掉跟大光明教有千絲萬縷關係的「猴王」李賤鋒,但到得這一刻,卻是「閻羅王」周商麾下的這一批人,尤其激起了他的憤怒。
有機會的話,做掉周商,或者把他麾下的所謂「七殺」幹掉幾個,總歸不會有人是無辜的。
而在此之外,才屬於龍傲天揚名立萬的範疇。
他想了想在城外遇上的小和尚。
再過一段時間,小和尚在城裏聽到了「武林盟主」龍傲天的名頭,一定會格外震驚,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有武功的,嘿嘿嘿,待到有一日再見,一定要讓他磕頭叫自己大哥……
等到再再過一段時間,父親在西南聽說了龍傲天的名字,便能夠知道自己出來跑江湖,已經做出了怎樣的一番功績。當然,他也有可能聽到「孫悟空」的名字,會叫人將他抓回去,卻不小心抓錯了……
哈哈哈哈哈哈——
插着腰,寧忌在晨霧之中的道路上,無聲地大笑了一陣子。由於霧氣外的不遠處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路邊睡着,因此他也不敢真的笑出聲來。
大魔頭的肆虐即將開始,江湖,從此多事了……(龍傲天在心裏注)
……
晨光消解着濃霧,風推開波浪,使得城市變得更亮堂了一些。城市的西門那邊,托着飯缽的小和尚趕在最早的時候入了城,站在一家一家早餐店的門口開始化緣。
他的兜里其實還有一些銀兩,乃是師父跟他分開之際留給他應急的,銀兩並不多,小和尚很是吝嗇地攢着,只有在真正餓肚子的時候,才會花銷上一點點。胖師傅其實並不在乎他用什麼樣的方法去獲得銀錢,他可以殺人、搶掠,又或是化緣、甚至乞討,但重要的是,這些事情,必須得他自己解決。
這一刻,他確實非常懷念前天見到的那位龍小哥,若是還有人能請他吃烤鴨,那該多好啊……
另外,也不知道師父在城裏眼下怎麼樣了。
不過,過得一陣,當他在一家「轉輪王」的善台前化到半碗稀粥時,便也聽到了有關於師父的訊息……
……
城南,東升客棧。
「找陳三。」
女扮男裝的身影走進客棧里,跟店裏的小二報出了來意。
過得一陣,游鴻卓從樓上下來,看見了下方廳堂之中的梁思乙。
梁思乙看見他,轉身離開,游鴻卓在後頭一路跟着。如此轉過了幾條街,在一處宅子當中,他見到了那位深受王巨雲倚重的副手安惜福。
「安將軍……」
「游大俠,久仰了。」兩人互相拱手,安惜福笑道,「思乙說她在城中見到你,因為一些原因不能向你透露太多訊息,但我與史大俠他們有過往來,史大俠曾說起過你,說你雖未入軍旅,卻是值得信任的人。」
游鴻卓點了點頭,在晉地時,八臂龍王對他有過指點的恩德,許多事情說得也多,此時倒不必矯情。
「此次江寧之會,聽說情況複雜,我本以為晉地與這邊相距遙遠,因此不會派人過來,所以想要過來打探一番,回去再與樓相、史大俠她們細說,卻想不到,安將軍竟然親自來了。莫非咱們晉地與公平黨這邊,也能有這麼大的牽扯?」
游鴻卓雖然行走江湖,但思維敏捷,見的事情也多。這次公平黨的大會說起來很重要,但按照他們往日裏的行為模式,這一片地方卻是封閉而混亂的,與其接壤的各方派人來,那都有重要的理由,唯獨晉地那邊,與這裏相隔老遠,即便搭上線,恐怕也沒什麼很強的關係可以發生,因此他確實沒想到,這次過來的,竟然會是安惜福這樣的重要人物。
安惜福倒是笑了笑:「女相與鄒旭有了聯繫,如今在做軍火生意,這一次汴梁大戰,若是鄒旭能勝,咱們晉地與江南能不能有條商路,倒也說不定。」
「哦。」游鴻卓想起中原局勢,這才點了點頭。
雙方隨後坐下,就江寧城中的複雜狀況,聊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