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宣方面的會議在雨幕之中開了一個上午,前一半的時間是雍錦年、陳曉霞、師師等幾名主要負責人的發言,後一半的時間是寧毅在說。
會議的分量其實非常重,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先前其實就一直有傳言與端倪,這次會議當中的方向更為明確了,下頭的與會者不停地埋頭筆記。
長久以來,華夏軍的輪廓,一直由幾個巨大的體系組成。
這些體系形成的因果,若往前追溯,要一直推回到弒君之初。
寧毅弒君造反後,以青木寨的練兵、武瑞營的策反,糅合成華夏軍最初的框架,軍政體系在小蒼河初步成型。而在這個體系之外,與之進行輔助、配合的,在當年又有兩套早已成立的系統:
一是寧毅籍着密偵司、右相府的力量,逐漸催熟的商業體系「竹記」。這個體系從造反之初就已經包括了諜報、宣傳、外交、文娛等各方面的力量,雖然看起來不過是一些酒樓茶肆大篷車的結合,但內里的運作規則,在當年的賑災事件之中,就已經打磨成熟。
二是一直由蘇檀兒管理,以布行為基礎做起來的蘇氏雖然一開始的蘇家不過在江寧有個小位置,但寧毅進京之後,這個系統有過一次的發展,寧毅有關實業的各種安排,最初是放在蘇氏的框架里進行的。這中間包括與王家合作的造紙,包括望遠鏡、熱氣球的製造,也包括了突火槍、火炮改良等一系列的軍工雛形。
第三個體系,則是一直留守苗疆的霸刀體系,雖說兩者相互交流相互學習,華夏軍在小蒼河大戰後的南下,一開始也是霸刀這支軍隊為其在涼山打的前站,但這支軍隊一直都沒有進行過相對徹底的華夏軍軍制改革,它一直保留在西瓜、陳凡等人的手上,倒也不是不願意該,而是真的騰不出手來對它做出一輪更長遠的現代化革新。
在這三個體系當中,華夏軍的諜報、宣傳、外交、文娛、軍工等體系,雖說也都有個基本框架,但其中的體系往往是跟竹記、蘇氏大量重疊的。
過去十餘年,華夏軍一直處於相對緊張的環境當中,小蒼河轉移後,寧毅又在軍中做了一場「去寧毅化」的抗風險演習,在這些過程里,將整個體系徹底糅合一遍的餘裕一直沒有。當然,由於過去華夏軍轄下軍民一直沒過百萬,竹記、蘇氏與華夏軍直屬體系間的配合與運作也始終良好。
但待到吞下成都平原、擊潰女真西路軍後,治下人數陡然膨脹,未來還可能要迎接更大的挑戰,將這些東西全都揉入名為「華夏」的高度統一的體系裏,就成為了必須要做的事情。
大戰過後迫在眉睫的工作是善後,在善後的過程里,內部將要進行大調整的端倪就已經在傳出風聲。當然,眼下華夏軍的地盤陡然擴大,各種位置都缺人,就算進行大調整,對於原本就在華夏軍中做習慣了的人們來說都只會是論功行賞,大伙兒對此也只是精神振奮,倒極少有人害怕或是恐懼的。
「……對於未來,未來它暫時很光明,我們的地方擴大了,要管理和服務的人多了,你們將來都有可能被派到重要的位子上去……但你們別忘了,十年時間,我們才僅僅打敗了女真人一次只是區區的第一次。孟子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接下來我們的工作是一邊應對外面的敵人、那些別有用心的人,一邊總結我們之前的經驗,那些吃苦的、講紀律的、優秀的經驗,要做得更好。我會狠狠地,打擊這些安樂。」
雨幕之中,寧毅發言到最後,嚴肅地黑着他的臉,目光極不友善。雖然有的人已經聽說過是幾日以來的常態,但到了現場還是讓人有些心驚膽戰的。
「……不要犯規,不要膨脹,不要耽於逸樂。我們之前說,隨時隨地都要這樣,但今天關起門來,我得提醒你們,接下來我的心會格外硬,你們這些當着頭頭、有可能當頭頭的,一旦行差踏錯,我加碼處理你們!這可能不太講道理,但你們平時最會跟人講道理,你們應該都知道,大勝之後的這口氣,最關鍵。新組建的紀檢會死盯你們,我這邊做好了心理準備要處理幾個人……我希望任何一位同志都不要撞上來……」
這場會議開完,已經接近午餐時間,由於外頭大雨,飯堂就安排在隔壁的院子。寧毅保持着黑臉並沒有參與飯局,而是召來雍錦年、師師等人一旁的房間裏開了個午餐會,也是在討論隨之而來的調整工作,這一次倒是有了點笑臉:「我不出去跟他們吃飯了,嚇一嚇他們。」
午餐會完後,寧毅離開這邊,過得一陣,才有人來叫李師師。她從明德堂這邊往側門走,瀟瀟的雨幕之中是一排長房,前方有小樹林、空地,空地上一抹亭台,正對着雨幕之中猶如汪洋的摩訶池,樹林遮去了窺探的視野,湖面上兩艘小船載浮載沉,估計是保衛的人員。她沿着屋檐前行,旁邊這排長房當中陳列着的是各種書籍、古玩等物。最中間的一個房間收拾成了辦公的書房,房間裏亮了燈,寧毅正在伏案批文。
師師進去,坐在側面待客的椅子上,茶几上已經斟了茶水、放了一盤餅乾。師師坐着環顧四周,房間後方也是幾個書架,架子上的書看來名貴。華夏軍入成都後,雖然不曾擾民,但由於各種原因,還是接收了不少這樣的地方。
坐了一會兒之後,在那邊批好一份公文的寧毅才開口:「明德堂適合開會,所以我叫人把這邊暫時收出來了,有些會適合的就在這邊開,我也不必兩頭跑。」他望向師師,笑道,「茶是給你倒的,不用客氣。」
師師扭頭看看四周,笑道:「周圍都沒人了。」
「去望遠橋之前,才說過的那些……」寧毅笑着頓了頓,「……不太敢留人。」
師師併攏雙腿,將雙手按在了腿上,靜靜地望着寧毅沒有說話,寧毅也看了她片刻,放下手中的筆。
「師師姑娘……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我們自小就認識。」
「那個不算的,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寧毅抬頭回憶,「不過,從後來江寧重逢算起,也快二十年了……」
「景翰九年春天。」師師道,「到今年,十九年了。」
「是啊,十九年了,發生了很多事情……」寧毅道,「去望遠橋之前的那次談話,我後來仔仔細細地想了,主要是去漢中的路上,勝利了,不知不覺想了很多……十多年前在汴梁時候的各種事情,你幫忙賑災,也幫忙過很多事情,師師你……許多事情都很認真,讓人忍不住會……心生傾慕……」
「立恆有過嗎?」
「我啊……」寧毅笑起來,話語斟酌,「……有些時候當然也有過。」
師師看着他,目光清澈:「男人……好色慕艾之時,或者虛榮心起,想將我收入房中之時?」
寧毅失笑,也看她:「這樣的當然也是有的。」
師師雙手交疊,沒有說話,寧毅收斂了笑容:「後來我殺了周喆,將你擄走,小蒼河的時候,又總是吵來吵去,你輾轉去大理。二十年光陰,時移勢易,我們現在都在一個很複雜的位子上了,師師……我們之間確實有好感在,但是,很多事情,沒有辦法像故事裏那麼處理了……」
他認真地斟酌着,說出這段話來,情緒和氣氛或多或少的都有些壓抑。作為都有了一定年紀,且身居高位的兩人而言,感情的事情已經不會像一般人那樣單純,寧毅考慮的自然有許多,即便對師師而言,望遠橋之前可以鼓起勇氣說出那番話來,真到現實面前,也是有無數需要顧慮的東西的。
她聽着寧毅的說話,眼眶微微有些紅,低下了頭、閉上眼睛、弓起身子,像是頗為難受地沉默着。房間裏安靜了許久,寧毅交握雙手,有些內疚地要開口,打算說點插科打諢的話讓事情過去,卻聽得師師笑了出來。
「……真是不會說話……這種時候,人都沒有了,孤男寡女的……你直接做點什麼不行嗎……」
她說起這話,笑中微帶哭腔,在那兒抬起頭來看了寧毅一眼,寧毅攤了攤手,看看周圍:「也不能這麼說,你看這裏……只有張桌子。」
兩人都笑起來,過了一陣,師師才偏着頭,直起身子,她深吸了一口氣:「立恆,我就問你兩個事情:你是不是不喜歡我,是不是覺得,我畢竟已經老了……」
「沒有的事……」寧毅道。
「那,你是不是覺得,我就是想要嫁到你寧家,當個王妃什麼的……」
寧毅搖頭:「那你當年倒也不用跟我吵了……」
師師望着他,寧毅攤了攤手。過得片刻,才聽得師師緩緩開口道:「我十多年前想從礬樓離開,一開始就想過要嫁你,不知道因為你算是個好夫君呢,還是因為你能力出眾、做事厲害。我好幾次誤會過你……你在京城主持密偵司,殺過不少人,也有些窮凶極惡的想要殺你,我也不知道你是梟雄還是英雄;賑災的時候,我誤會過你,後來又覺得,你真是個難得的大英雄……」
「……後來你殺了皇帝,我也想不通,你從好人又變成壞人……我跑到大理,當了尼姑,再過幾年聽到你死了,我心裏難受得再也坐不住,又要出來探個究竟,那時候我看到很多事情,又慢慢認同你了,你從壞人,又變成了好人……」
「不過好人壞人的,終究談不上感情啊。」寧毅插了一句。
師師沒有理會他:「確實兜兜轉轉,一晃十多年都過去了,回頭看啊,我這十多年,就顧着看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了……我或許一開始是想着,我確定了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然後再考慮是不是要嫁你,說起來可笑,我一開始,就是想找個夫婿的,像一般的、幸運的青樓女子那樣,最終能找到一個歸宿,若不是好的你,該是其他人才對的,可到頭來,快二十年了,我的眼裏竟然也只看了你一個人……」
她嘴角清冷一笑,有些諷刺。
「……快二十年……慢慢的、慢慢的看到的事情越來越多,不知道為什麼,嫁人這件事總是顯得很小,我總是顧不上來,慢慢的你好像也……過了適合說這些事情的年歲了……我有些時候想啊,確實,這樣過去就算了吧。二月里突然鼓起勇氣你跟說,你要說是不是一時衝動,當然也有……我猶豫這麼多年,終於說出來了,這幾個月,我也很慶幸那個一時衝動……」
師師沉默片刻,拿起一塊餅乾,咬下一個小角,隨後只將剩下的餅乾在手上捏着,她看着自己的手指:「立恆,我覺得自己都已經快老了,我也……好看不了兩三年了,我們之間的緣分兜兜轉轉這麼多年,該錯過的都錯過了,我也說不清到底誰的錯,如果是當年,我好像又找不到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理由,當年你會娶我嗎?我不知道……」
她的眼淚掉下來:「但到得如今……立恆,我見過無數人的死了,華夏軍里的、華夏軍外的,有很多人年紀輕輕,帶着遺憾就死了。有一天你和我或許也是要死的,我一直看了你快二十年,往後可能也是這樣子下去了,我們又到了現在這個位子,我不想再顧慮些什麼……我不想死的時候、真老了的時候,還有遺憾……」
她沉默一陣,搖了搖頭:「其它的我不想說了……」
房間外仍是一片雨幕,師師看着那雨幕,她當然也有更多可以說的,但在這近二十年的情緒當中,那些現實似乎又並不重要。寧毅拿起茶杯想要喝茶,似乎杯中的茶水沒了,隨即放下:「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看你這麼凶的說話……」
師師站起來,拿了水壺為他添茶。
寧毅嘆了口氣:「這麼大一個華夏軍,將來高管搞成一家人,其實有點傷腦筋的,有個竹記、有個蘇氏,別人已經要笑我後宮理政了。你將來預定是要管理文化宣傳這塊的……」
「你倒也不用可憐我,覺得我到了今天,誰也找不了了,不想讓我遺憾……倒也沒那麼遺憾的,都過來了,你要是不喜歡我,就不必安慰我。」
「誰能不喜歡李師師呢……」
「有想在一起的……跟別人不一樣的那種喜歡嗎?」
「有的。」
「那也就夠了。」
師師將茶杯推給他,隨後走到他背後,輕輕地捏他的肩膀,笑了起來:「我知道你顧慮些什麼,到了今天,你要是娶我進門,有百害而無一利,我能做的事情很多,今天我也放不下了,沒辦法去你家繡花,其實,也只是徒然在檀兒、雲竹、錦兒、劉帥她們面前惹了煩惱,倒是你,快當皇帝的人了,倒還老是想着這些事情……」
「倒是希望你有個更理想的歸宿的……」寧毅舉手握住她的右手。
「原本不是在挑嗎。一見立恆誤終生了。」
師師笑起來,她最近寫了不少劇本,往日也跟寧毅聊過不少,寧毅很奇怪,他的腦中總有奇奇怪怪的「愛情」想法在,常覺得對不住誰。他們的這段感情也奇奇怪怪,在立恆看來難免算不得完美。十餘年前如果要說在一起,兩人之間始終少了點什麼,到得如今,各種的情緒、甚至是遺憾又都摻雜在了一起,韶光易逝,走到一起的理由到如今似乎才漸漸變得充分起來。
而在她來說,又有更多的東西時在她而言顯得完美的。她一生顛沛流離,儘管進了李蘊手中便受到優待,但自小便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她親近於和中、陳思豐,何嘗不是想要抓住一些「固有」的東西,尋找一個象徵性的港口?她也冀求完美,否則又何必在寧毅身上反覆審視了十餘年?好在到最後,她確定了只能選擇他,儘管有些晚了,但至少她是百分百確定的。
無根之萍的恐懼其實常年都在陪伴着她,真正融入華夏軍後才稍有緩解,到如今她終於能確定,在將來的某一天,她能夠真正安心地走向歸處以某個她真正認同者的家人的身份。至於這之外的事情,倒也沒有太多可以挑剔的……
對於這些情緒,她暫時還不想跟寧毅說。她打算在將來的某一天,想讓他高興時再跟他說起來。
為了暫時緩解一下寧毅糾結的情緒,她嘗試從背後擁住他,由於之前都沒有做過,她身體微微有些顫抖,口中說着俏皮話:「其實……十多年前在礬樓學的那些,都快忘記了……」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那些我都很擅長。」寧毅笑起來,摸了摸鼻子,顯得有些遺憾,「不過今天,只有桌子……」
……
由於只有桌子,而且事實上兩人需要溝通的還多,因此隨後兩人也只是聊天。
雨變得小了些,但是還在下,兩人撐了一把傘,去到前方的小小亭台里,師師與寧毅說起了渠慶的故事,寧毅嘆息着徐少元錯失了愛情。之後師師又說起與於和中的相見。
「……和中的眼界平平,與十餘年前一般,成不了大事,倒也為不了大惡……與他一道而來的那位叫做嚴道綸,乃劉光世手下謀士,此次劉光世派人出使,暗地裏由他管事,他來見我,不曾化名,意圖很明顯,當然我也說了,華夏軍敞開門做生意,很歡迎合作。之後他應該會帶着明確意圖再上門……」
他們在雨幕中的涼亭里聊了許久,寧毅終究仍有行程,只好暫做分別。第二天他們又在這裏見面聊了許久,中間還做了些別的什麼。待到第三次相見,才找了個不僅僅有桌子的地方。成年人的相處總是枯燥而無聊的,因此暫時就不多做描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