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第九六三章 四海翻騰 雲水怒(七)

    夏日的夜色泛起鉛青的光芒,夜色下的小縣城裏,火焰正燒起來,人的聲音混亂,伴隨着女人孩子的哭泣。

    黑色的旗幟在招展,只是一片夜色之中,只有在火光照亮的地方,人們才能看見那一面旗幟。

    太湖岸邊,平江府北側的小小縣城,遭遇去年的兵禍後,人原本已經不多。這一刻再度攻進來的,是一支名為公平黨的流民,進入縣城之後,倒也沒有展開大肆燒殺,只是縣城西側數名本地士紳豪族的家中遭了殃。

    這一刻,火焰與殺戮還在持續,又是一隊人馬高舉着旗幟從縣城外頭的原野上過來了,在這片夜色中,雙方打的是同樣的旗幟,奪下縣城城門的流民在夜色中與對方高喊交流了幾句,便知道這隊人馬在公平黨中地位甚高。他們不敢阻攔,待到對方更加靠近了,才有人認出馬對前方那名看來消瘦的中年男人的身份,整個城門附近的流民口稱「公平王」,便都跪下了。

    「公平王」便是何文,交流完畢之後他策馬而入,手下的直屬士兵便開始接管縣城防衛,另有執法隊進去縣城內,開始高喊:「若有襲擾無辜百姓者,殺!趁亂奪財者,殺!侮辱婦女者,殺……」

    何文率領親衛,朝着火光燃燒的方向過去,那裏是大族的宅邸,為了守住房屋院子不失,看起來也雙方也經歷過一番攻防廝殺,這一刻,隨着何文踏入宅院,便能看見院落之間橫七豎八倒伏在地的屍體。這屍體當中,不光有持着刀槍兵器的青壯,亦有很明顯是在逃跑當中被砍殺的婦孺。

    他沒有說話,一路前行,便有副手領了一名漢子過來參拜,這是一名額系黑巾、三十餘歲的公平黨頭領,地位原本不高,這一次是窺准了這處縣城的防衛漏洞,臨時召喚了附近的幫手過來破城金人離去之後,江南各地生計未復,到處都有家破人亡的流民,他們入城可乞討,入山便能為匪。這段時日公平黨聲勢漸漸起來,何文掌握的核心隊伍還在建設,外圍聽說了名號便也跟着打起來的勢力,因此也多不勝數。

    略略說了事情經過,那頭領便開始說起進攻時這些大族族人的頑抗,導致自己這邊死傷不少弟兄,何文詢問了傷員收治情況,才問道:「員外呢?族長呢?」

    那頭領微微猶豫:「幾個老東西,負隅頑抗,寧死不降,只好……殺了。」

    「在哪裏帶我去看看。」

    「……祠、祠堂那邊。」頭領在前方領路,隨後又道,「這幫東西,外頭民不聊生,大家都要餓死了,他們在家中囤積的金銀糧草,堆成小山啊,只是那金銀器物,就多不勝數,我讓人也抬去祠堂那邊了,不敢貪墨……那個,三兒,你過來跟何先生說說,說說打開糧倉庫房時的樣子,那幫兔崽子,還想放火燒了糧食呢……」

    眾人一面說一面走,到得祠堂那邊,便能看見裏頭倒着的屍首了,另有大大小小木箱裝着的金銀,在祠堂一側堆着,頭領當即過去將箱子打開給何文看。何文走到那堆屍體邊看了幾眼,隨後才到了那堆金銀旁,拿出幾個金器把玩,隨後詢問糧草的事情。

    「把這次應你邀約,參與了的兄弟都叫過來,我有話對他們說,要謝謝他們。」

    到得此時,他的表情、語氣才溫和起來,那頭領便着副手出去叫人,不一會兒,有其餘幾名頭領被召喚過來,前來參見「公平王」何先生,何文看了他們幾眼,方才揮手。

    「去了兵器,先行看押,容後發落。」

    他的命令已下,旁邊負責執行的副手也揮動了令旗,院落內的幾人當中有人喊冤,有人拔刀在手,院外也隨即傳來了一些動靜,但由於之前已經讓手頭上的精銳做好準備,這陣騷動不久便平息下去,院子裏一眾護衛也將那幾名首領圍住,有人虛張聲勢,為首那名公平黨的頭領已經跪了下來。何文看着他們。

    「殺人破家,就為泄憤,便將人統統殺了,外頭甚至還有婦人的屍體,受了侮辱之後你們來不及藏起來的,畜生所為!這些事情誰幹的誰沒幹,之後統統都會查清楚,過幾天,你們當着所有百姓的面受公審!你們想當公平黨?這就是公平黨!」

    幾人當中便有人罵起來:「偽君子!我們辛辛苦苦為你做事,死了兄弟流了血,你就這樣對我們!我們看住手上人了,外頭的百姓秋毫未犯!這裏的人滿屋金銀,糧草成山,你看看他們穿的多好,那都是民脂民膏殺的就是他們,你公平黨偽君子!便是想要搶奪這些東西,不分好處」

    何文道:「穿得好的就是壞人?那世上大家都穿個破爛來殺人就行了!你說他們是惡人,他們做了什麼惡?哪年哪月哪日做下的?苦主在哪裏?這麼多的死人,又是哪一位做下了惡事?是這老人做的,還是躺在外頭十歲小姑娘做的!話不說清楚就殺人,你們就是強盜!這就不公平!」

    「他們富成這樣,外頭的人都快餓死了,他們做的惡事,只要稍微打聽,一定就有的,這都是擺在眼前的啊何先生,你不要揣着明白裝糊塗」

    「外頭的小姑娘也做了?」

    「兵荒馬亂豈能分得如此清楚啊」

    「拿下!」

    夜色之中又持續了一陣的混亂與騷動,豪族大院當中的火焰終於漸漸熄滅了,何文去看了看這些豪族家中儲藏的糧食,又令士兵收斂遺體,之後才與這次一道過來的副手、親隨在外間大院裏聚集。有人說起那些糧食,又提及外間的流民、饑荒,也有人說起這次的頭領能約束流民不擾普通百姓,也還做得不錯了,何文吃了些乾糧,將手中的碗猛地摔在院子裏的青磚上,一時間院落里鴉雀無聲。

    「你們之前住的哪個村子裏、哪條街上都有潑皮無賴吧?」

    他說道:「平時遊手好閒,正事不做,有機會到這家那家去打打秋風,只要有不勞而獲的好事情,准少不了的那種人。這種人不是殺人越貨的悍匪,也不是不在乎別人眼光的亡命徒,他們就在你們旁邊過日子,只要能有點好處,他們找起理由和說法來,一套一套的……」

    「這種潑皮有一個特徵,如果你們是悍匪或者亡命徒,也許有一天你能發個家,潑皮永遠不會發家,他們一輩子為的就是沾點便宜,他們心裏一點規矩都沒有……」

    「今天你們打爛這個大院子,看一看全是金銀,全是糧食,普通人一輩子都見不到這麼多。你們再看看,哎,這些人穿得這麼好,民脂民膏啊,我公平黨,替天行道啊,你們放屁」

    何文揮着手瞪着眼睛,喊了起來。

    「這些人沒有殺錯的?殺錯了怎麼辦?你們沒有想過!因為殺錯了也有理由!兵荒馬亂誰不得附帶殺幾個老弱婦孺!做了事情找理由,誰找不到?但做了以後再找,你們就是指着佔便宜的潑皮!一旦你們指着占這點便宜的時候,將來你們什麼大事都做不了了。」

    「想要做點大事,做點真事,你們的心裏,就!得!有!規!矩!」

    何文站在那院落當中,一字一頓。

    火光在夜色里躁動,五月里,在一段時期內不斷膨脹的公平黨,開始出現內部的分化,並且開始產生更為成熟的綱領和行動準則。

    與此同時,黃河北岸的大名府廢墟當中,有一面黑色的旗幟靜靜地飄蕩,這一刻,往北歸返的女真東路大軍屯兵黃河南岸,正在考慮妥善的過江策略。

    從四月開始,一度龜縮於水泊梁山的華夏、光武兩支軍隊開始分批次地從根據地里出來,與為了保障東路軍北上歸途的完顏昌部隊產生了幾次的摩擦,雖然這幾次作戰都是一觸即收,但祝彪、王山月、劉承宗率領的幾支部隊都清晰地表現出了他們未來的作戰意圖:一旦女真軍隊準備渡河,他們絕不會放過襲擾這些渡口的機會。

    在過去兩年的時間裏,梁山的這幾支部隊都已經表現出了頑強的作戰意志,女真東路軍雖然聲勢浩大,但跟隨着他們北上的數十萬漢人俘虜卻臃腫無比,這是東路軍的弱點。一旦打開,將會遭遇的混亂局面,必然會使宗輔宗弼頭疼無比。

    但在爭霸天下的層次上,頭疼並不是多麼嚴重的問題。


    面對着梁山部隊的果斷,宗輔宗弼已經集結起了精銳部隊,做好渡過黃河、展開大戰的準備,與此同時,還有完顏昌、術列速率領數萬部隊從北面壓來。這中間,完顏昌用兵綿密,術列速侵略如火,雙方的用兵風格正好彼此呼應。於是五月中旬,多達數十萬的東路軍就要展開天羅地網,拔除掉北歸途中這最後一顆釘子。

    女真西路軍失利、粘罕於漢中決戰慘敗的消息在這一刻也如同滾油一般潑在了黃河兩岸的這片土地上。在黃河北岸,祝彪、王山月、劉承宗等人受到激勵,都已經決心在這邊打出一場漂亮的戰役來,為了這一目的,參謀部已經連續多日做出了無數的計劃和推演,自己這邊雖然人數不多,但都是經歷了最殘酷廝殺的老兵,而對方陣營臃腫、急於回家,只要找准這一弱點,螞蟻未必不能在大象身上咬出慘烈的傷口來。

    而在黃河南岸,宗輔宗弼更是期待着以這樣的一場戰鬥和勝利,來證明自己與西路軍粘罕、希尹的不同。在西南會戰慘敗的背景下,只要自己能將山東這支有過往日戰力考驗的黑旗軍埋葬在黃河岸邊,國內的軍心、民心都會為之一振。

    在這樣的背景下,五月十五這天,在黃河北岸大名以西的一處荒村之中,祝彪、王山月、劉承宗等人暫時的碰了面,他們迎接了從西南方向過來的使者,竹記的「大掌柜」董方憲。祝、王、劉向董方憲大致陳述了接下來的作戰想法,到得這日下午,董方憲才開始轉述寧毅要他帶過來的一些話語。

    「寧先生讓我帶過來一個想法,只是一個想法,具體的決策,由你們做出。而且,也是在你們有了充分的戰鬥準備後,這麼個想法,才有考慮的實際意義。」

    董方憲這話說完,王山月已經笑起來:「老寧又有什麼壞點子了?你且說。」

    「談判,講和。」

    董方憲看着王山月,平靜地說道。王山月臉上的疤痕隨即就變得不好看起來,他朝着地下,吐了一口口水。

    「只是一個參考的選擇,至於最後的決定,由你們做出。」董方憲重複一遍。

    王山月抬了抬頭,伸手在祝彪、劉承宗身上晃了晃:「這裏你們的人多,決定……怎麼做?」

    「我們會最大限度地聽取大家的意見,寧先生說,甚至可以在軍中投票。」董方憲身材有些胖,頭上已經有了不少白髮,平日裏看來和藹,此時面對王山月灼人的目光,卻也是平平靜靜的,沒有半分畏縮,「臨來之時寧先生便說了,至少有一點王公子可以放心,華夏軍中,沒有孬種。」

    王山月盯了他片刻:「你說,我聽。」

    董方憲點頭:「黃河北岸,華夏軍與光武軍加起來,目前的陣容不到三萬人,優勢是都打過仗,可以借着地利輾轉騰挪打游擊。其餘一切都是劣勢,女真東路軍二十萬,加上完顏昌、術列速,他們確實是穿鞋的,非得打,得不償失,但如果真豁出去了要打,你們活下來的幾率……不高,這是很禮貌的說法。」

    王山月道:「第一,我們不怕死;第二,宗輔宗弼急着回去爭權奪利呢,這也是我們的優勢。」

    董方憲道:「第一沒人怕人,我們談的是怎麼死的問題;第二,在西路軍已經慘敗的前提下,如果宗輔宗弼真豁出去了,他們可以先回去,把二十萬大軍留給完顏昌,在山東剿完你們,不死不休,他們很麻煩,但至少不會比粘罕更難看了。」

    董方憲的目光轉向祝彪與劉承宗:「在最麻煩的推測里,你們全軍覆沒,給女真人的東路軍帶來巨大的損失,他們帶着北上的幾十萬漢人,在這場大戰中死上幾萬到十幾萬人。至於你們在某一場決戰中殺掉宗輔宗弼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是很少。從戰力而言,你們物資匱乏,甚至餓了肚子這麼久,正面戰場上應該還是比不過屠山衛的。」

    「打仗畢竟不是紙上談兵。」劉承宗道,「不過……您先說。」

    「寧先生覺得,山東局勢的第一個癥結在於,雙方都不認為對方有後退的可能。王公子在大名府守了那麼久,早已置生死於度外,祝彪兄弟早兩年對上術列速不曾後退,面對大名府的危局,還是毅然過來救人。咱們過往的戰績已經說明了,華夏軍誰都不怕,死都不怕……」

    「我可不是華夏軍。」王山月插了一句。

    董方憲笑起來:「也是因為這樣,宗輔宗弼不認為自己有輕鬆過境的可能,他必須打,因為沒有選擇,我們這邊,也認為宗輔宗弼絕不會放過梁山。但是寧先生認為,除了打,我們至少還有兩個選擇,比如可以走,放棄梁山,先往晉地周轉一下怎麼樣……」

    「我們經營這邊已經不少時間了,而且已經打出了威勢……」

    「如果要打,這些經營,很難延續下去。」董方憲道,「那麼就有另外一個選擇,在你們做好了迎戰準備的情況下,由我過江,跟宗輔宗弼談出一個結果來,我們雙方,以某種形式、某個步驟,給彼此讓出一條道路來。考慮到金國的吳乞買就要咽氣,而東路軍陣容臃腫不堪,宗輔宗弼很可能會答應這樣的談判條件,而你們會在眼下保留發展的可能,在將來的某一天,成為攻入金國的先鋒部隊。」

    王山月沉默着,董方憲道:「山東一地,之前已經被打爛了,去年冬小麥的麥苗都沒有,你們如今的口糧只夠吃一兩個月,寧先生跟晉地提了借糧、借秧苗,過了這關,你們會慢慢的恢復元氣。而且山東一地,接下來你們會真正的經營開……」

    「被東路軍擄來的幾十萬人怎麼辦?」王山月抬頭。

    董方憲道:「救得了嗎?」

    「如果我們發起進攻,有些人可以趁亂逃掉。」

    「……會有一部分人逃跑,更多的人會死,接下來,你們死了,顏面無光的東路軍會把所有能抓住的百姓抓住,送到北邊去。」

    「因為這樣我們就避開,將來天下人怎麼看我們?」

    「這裏沒有好的選擇,哪一個選擇更壞,也很難判斷。所以寧先生說,你們可以自己做決策,如果你們決定要打,我會盡最大的力量配合你們。如果你們決定談,我就盡力去談一談。大家都是習武之人,當然都知道,很多時候我們收回手腕,是為了將更大力量的一拳打在敵人臉上……」

    他胖胖的手臂縮了縮,打出來時,也有不少的力量:「眼下在這裏展開戰鬥,可以鼓舞天下人心,甚至有可能真的在戰場上遇到了宗輔宗弼,將他們殺了,這樣是最乾脆最簡單的選擇。而如果今天后退了,你們心裏會留個遺憾,甚至將來的有一天被翻出來,甚至留個罵名,五年十年以後,你們有沒有可能用出更大的力氣,打進金國去,也很難說……要謹慎判斷。」

    王山月看着他:「也有可能你這胖子過江,宗輔宗弼倆傻子不願意談,你就成了我們送到他們手上的祭品,先把你燒了祭旗。」

    董方憲笑起來:「很有可能,不過這樣的事情讓別人去談,大概也談不攏,只能胖子我勉為其難跑一趟了。」

    他的話語平靜,理所當然中是置生死於度外的無畏。事實上在場四人大都是十餘年前便已經認識、打過交道的了,縱然王山月對於寧毅、對他提出的這個想法頗有不爽,但心中也明白,這一想法的提出,並非是出於畏懼,而是因為過去兩年的時間裏,梁山軍隊經歷的戰鬥、損失確實是太慘烈了,到得此時,元氣確實不曾恢復。再進行一場無畏的廝殺,他們固然能夠從女真人身上撕下一塊肉來,但也僅止於此了……

    黃河河水洶湧而下,日頭漸漸倒向西邊,河岸邊的祝、王、劉等人相互交談,考慮着接下來的抉擇。距離他們十數里外的荒山野嶺當中,已經顯得有些消瘦的羅業等人正在陽光中做着兵器的保養,不遠處亦有關勝帶領的部隊在休息,而盧俊義正帶着斥候部隊活躍在更遠的地方。他們已經摩拳擦掌地做好了在接下來的廝殺中砍掉某顆狗頭的準備。

    同樣的背景下,黃河南面百餘里外,亦有另一支肩負着談判使命的使臣隊伍,正在接近河岸邊的女真東路軍營地。這是從臨安小朝廷里派出來的談判使臣,為首之人乃是小朝廷的禮部尚書黃鐘,這是左相鐵彥最為倚重的左右手之一,頭腦清晰、口才了得,他此行的目的,是為了打動宗輔宗弼,令這兩位女真的王爺在眼前的局勢下,放回一部分被他們俘虜北上的臨安群眾。

    這是在知曉戴夢微事跡之後,臨安小朝廷得到的靈感:西南慘敗之後,為了最大限度的制衡華夏軍,希尹反而將大量的好處留給了反華夏軍的戴夢微,而今臨安小朝廷的日子也不好過,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黑旗軍將會變成原武朝大地上最為可怕的勢力,那麼作為對抗黑旗對堅定的勢力之一,他們也希望宗輔宗弼兩位王爺能夠在離開之前儘量給予他們一些支持。

    東路軍離開之時,陸陸續續帶走江南數十萬人,到眼前的情況下,若是能夠說服對方,至少能夠釋放原本屬於臨安的一萬人,甚至幾千人,參與這場遊說之人都將名聲大振,鐵彥等人對臨安的統治也會更加牢固。

    他們是這樣考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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