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第九五〇章 有形諸象紛飛遠 無聲巨夢卷紅塵(中)

    池塘里的鯉魚游過安靜的山石,園林風景充滿底蘊的院落里,沉默的氣氛延續了一段時間。

    從開着的窗戶朝房間裏看去,兩位白髮參差的大人物,在收到訊息之後,都默然了許久。

    天下已經落入激烈的混戰當中許久了,即便在西城縣附近,一場針對黑旗的作戰也仍舊在打,漢中的戰況激烈,但早晚會落幕,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以戴夢微的話術,在過去幾日的授課,談論天下大勢之時,也曾說起過「即便黑旗獲勝……」之類的話語,以顯示他的先見之明,避免戰幕落下之後,他的話語出現漏洞。

    但心中想過這樣的結果是一回事,它出現的方式和時間,又是另一回事。眼下眾人都已將華夏第七軍當成滿懷仇恨、悍不畏死的凶獸,雖然難以具體想像,但華夏第七軍即便面對當面阿骨打起事時的部隊亦能不落下風的心理鋪墊,許多人心中是有的。

    可即便如此,面對着粘罕的十萬人以及完顏希尹的援兵,以一天的時間悍然擊潰整個女真西路軍,這同時打敗粘罕與希尹的戰果,即便寄託於玄學,也實在難以接受。

    粘罕並非戰場庸手,他是這天下最善戰的武將,而希尹雖然長期處於副手位置,但穀神之名,在更多的崇尚奇謀,崇拜諸葛亮這類軍師的武朝儒生面前,恐怕是比粘罕更難纏的存在。他坐鎮後方,幾次謀劃,雖然從未正面對上西南的那位心魔,但隔空的幾次出手,都能顯出讓人折服的大氣魄來,他神完氣足地趕到戰場,卻仍舊不能力挽狂瀾?無法壓倒已在戰亂中堅持了四五日的黑旗疲兵?還讓秦紹謙正面擊潰了粘罕的主力?

    過於沉重的現實能給人帶來超乎想像的衝擊,甚至於那一瞬間,恐怕劉光世、戴夢微心中都閃過了要不乾脆跪下的心思。但兩人畢竟都是經歷了無數大事的人物,戴夢微甚至將至親的性命都賭在了這一局上,沉吟許久之後,隨着面上神色的變幻,他們首先還是選擇壓下了無法理解的現實,轉而考慮面對現實的方法。

    「戴公……」

    首先出聲的劉光世話語稍有些沙啞,他停頓了一下,方才說道:「戴公……這消息一至,天下要變了。」

    戴夢微點了點頭:「是啊……」

    「……漢中會戰,混亂難言,對於黑旗取勝的戰果,小侄先前也有所推想,但此時此刻,不得不坦誠,昨日便分出勝負,這狀況是有些驚人了……前日傍晚希尹至漢中戰場,昨日清晨開戰,想來粘罕一方必然以為自己占的是上風,因此擺開堂堂之勢正面迎戰,但這也說明,歷戰數日、人數還少的黑旗第七軍,乃是在正面戰場上,且屠山衛戰意最強時,硬生生地將其擊垮的……其後追殺粘罕,甚至當面殺了設也馬,更不必說……」

    劉光世在腦中清理着事態,儘量的字斟句酌:「這樣的消息,能嚇倒你我,也能嚇倒他人。眼下傳林鋪附近尚有黑旗三千人在戰,自西城縣往東,數以十萬計的軍隊聚集……戴公,黑旗不義,他戰力雖強,遲早肆虐天下,但劉某此來,已置生死於度外,只不知戴公的心思,是否仍是如此。」

    戴夢微閉上眼睛,旋又睜開,語氣平靜:「劉公,老夫先前所言,何曾作偽,以大勢而論,數年之內,我武朝不敵黑旗,是必然之事,戴某既然敢在這裏得罪黑旗,早已置生死於度外,甚至於以大勢而論,南面百萬人才剛剛脫得樊籠,老夫便被黑旗殺死在西城縣,對天下士人之驚醒,反而更大。黑旗要殺,老夫早已做好準備了……」

    他神色已完全恢復淡然,此時望着劉光世:「當然,此事空口白言,恐難取信於人,但此後事情發展,劉公看着就是。」

    劉光世擺了擺手。

    「有戴公此言足矣!戴公既然如此坦誠,劉某也就直話直說。」他舉頭看了看院外仍舊顯得安詳的天色,「黑旗既獲如此大勝,自此時起,西城縣附近,恐也將生變亂。戴公自女真人手中接下十餘支部隊,但時日未深,心懷鬼胎者不會少。這些人往日降金,將來或許也會順理成章降了黑旗,至少傳林鋪的廝殺必然難以繼續……眾多準備,眼下便要做起來……」

    他道:「這十餘部隊中,戴公能掌握者有幾支,相熟的有幾支,往日裏或許有所溝通、允諾,這一刻恐怕都要重新算起。好在戴公德行深厚,劉某與其中一些隊伍的首領也素有交情,你我聯手,儘快遊說各方,或許還能保局勢不亂、大局不失……這其中有幾人,月前便曾與劉某串聯、籌劃,他們對黑旗縱然畏懼,但只要能見你我聯手,必然不失大義,譬如袁錦文、侯孝……」

    劉光世說到這裏,語速加快起來。他雖然一生惜命、敗仗甚多,但能夠走到這一步,思路能力,自然遠超常人。黑旗第七軍的這番戰績固然能嚇倒許多人,但在這樣慘烈的作戰中,黑旗本身的損耗也是巨大的,此後必然要經過數年生息。一個戴夢微、一個劉光世,固然無法抗衡黑旗,但一大幫人串聯起來,在女真走後圖謀中原,卻委實是好處遍地令人心動的前景,相對於投靠黑旗,這樣的前景,更能吸引人。

    畢竟黑旗縱然眼下強大,他剛強易折的可能性,卻仍舊是存在的,甚至是很大的。再者,在黑旗擊潰女真西路軍後投靠過去,且不說對方待不待見、清不清算,只是黑旗森嚴的軍規,在戰場上有進無退的絕情,就遠超部分大族出身、養尊處優者的承受能力。

    眼下投降黑旗,對方趁着大勝時機,一眾降兵不過是受其拿捏的微末之人。反倒若是跟隨戴、劉取了中原,經營數年,一來日子更為好過,而來數年以後即便黑旗不曾倒下,自己在戰場上慷慨一戰後再行投降,那樣也更受黑旗器重。殺人放火受招安,眼下黑旗盛氣凌人,己方沒有足夠添麻煩的能力,那也是受不了招安的。

    對於這些心思,劉光世、戴夢微的掌握何其清楚,只是有些東西口頭上自然不能說出來,而眼下只要能以大義說服眾人,待到取了中原,厲行改革,徐徐圖之,未嘗不能將麾下的一幫軟蛋剔除出去,重新振作。

    此時院外陽光寧靜,微風過堂,兩人皆知到了最緊迫的關頭,當下便儘量開誠佈公地亮出底牌。一面緊鑼密鼓地商議,一面已經喚來隨從,前去各個軍隊傳遞消息,先不說漢中戰報,只將劉、戴二人決定聯手的信息儘快透露給所有人,如此一來,待到漢中戰報傳開,有人想要兩面三刀之時,也能緩上一緩,令其三思而後行。

    陽光下,傳遞消息的騎士穿過了人群熙攘的縣城街市,焦灼的氣息正在祥和的氛圍下發酵。待到申時二刻,有斥候從城外進來,通報東面某處軍營似有異動的訊息。

    劉光世坐着馬車出城,穿過跪拜、談笑的人群,他要以最快的速度遊說各方,為戴夢微穩定事態,但從大方向上來說,這一次的行程他是佔了便宜的,因為黑旗戰勝,西城縣首當其衝,戴夢微是最為迫切需要解圍的當事人,他於軍中的底牌在哪裏,真正掌握了的部隊是哪幾支,在這等情況下是不能藏私的。也就是說戴夢微真正給他交了底,他對於各方勢力的串聯與控制,卻可以有所保留。

    有此一事,將來即便復汴梁,重建朝廷不得不倚重這位老人,他在朝堂中的地位與對朝堂的掌控,也要高於對方。

    馬車速度加快,他在腦海中不停地盤算着這次的得失,籌謀接下來的計劃,隨後雷厲風行地投入到他擅長的「戰場」中去。

    這一刻,火焰與動亂似乎正從西城縣的地底燃燒起來。大部分人還不知其擴散的形跡。

    ***************

    接到漢中會戰結果的時候,寧毅在山頭上站着,沉默了許久。

    這已經是四月二十六的上午了,由於行軍時消息傳遞的不暢,往南傳訊的第一波斥候在昨晚錯過了北行的華夏軍,應該已經趕到了劍閣,第二波傳訊的士兵找到了寧毅帶領的部隊,傳來的已經是相對詳細的訊息。

    這時候風卷浮雲走,遠處看起來隨時可能下雨,山坡上是奔跑行軍的華夏軍部隊——離開昭化後這支兩千餘人的精銳部隊以每天六十里以上的速度行軍,實際上還保持了在沿途作戰的體力餘裕,畢竟粘罕希尹皆是不容小覷之敵,很難確定他們會不會孤注一擲在途中對寧毅進行截擊,反轉勝局。

    昭化至漢中直線距離兩百六十餘里,道路距離超過四百,寧毅與渠正言在二十三這天離開昭化,理論上來說以最快速度趕到恐怕也要到二十九以後了——如果非得玩命當然可以更快,例如一天一百二十里以上的強行軍,這兩千多人也不是做不到,但在熱兵器普及之前,這樣的行軍強度趕到戰場也是白給,沒什麼意義。

    秦紹謙率領第七軍從四月十九開戰,第一輪的戰況就激烈到白熱化,寧毅與渠正言的北上更多的像是盡人事聽天命,許多的心理準備,早先就已經做下。


    無論勝負,都是有可能的。

    但消息的確認,一如既往的還是能給人以巨大的衝擊。寧毅站在山間,被那巨大的情緒所籠罩,他的習武鍛煉多年未斷,奔跑行軍不在話下,但此時卻也像是失去了力量,任由心情被那情緒所支配,怔怔地站了許久。

    作為勝利者,享受這一刻甚至沉溺這一刻,都屬於正當的權利。從女真南下的第一刻起,已經過去十多年了,那時候寧忌才剛剛出生,他要北上,包括檀兒在內的家人都在阻止,他一生縱然接觸了許多事情,但對於兵事、戰爭終究力有未逮,世事濤濤而來,不過硬着頭皮而上。

    輾轉十多年後,終於擊潰了粘罕與希尹。

    漢中城外斬殺設也馬後,一眾女真將領護着粘罕往漢中逃亡,唯一還有戰力的希尹於漢中內外構築防線、調動船隊,預備逃亡,追殺的軍隊一路殺入漢中,當晚女真人的反抗幾乎點亮半座城池,但大量破膽的女真部隊也是拼命奔逃。希尹等人放棄頑抗,護送粘罕以及部分主力上船東進,只留下少量部隊儘可能地集結潰兵逃竄。

    整個漢中戰場上,潰敗流竄的金國部隊足有數萬人,華夏軍迫降了一些,但對於大部分,終究放棄了追趕和殲滅。事實上在這場慘烈的大戰當中,華夏第七軍的犧牲人數已經超過三分之一,在混亂中脫隊走散的也不少,具體的數字還在統計,至於輕重傷員在二十五這天還沒有計數的可能。

    粘罕走後,第七軍也已經無力追趕。

    戰況的慘烈在小小的紙張上無從細述。

    渠正言從一旁走過來,寧毅將情報交給他,渠正言看完之後幾乎是下意識地揮了揮拳頭,隨後也站在那兒發愣了片刻,方才看向寧毅:「也是……先前有所預料的事情,此戰過後……」

    「死的人太多了……」寧毅道。

    對於寧毅這句話,渠正言有點接不下去,戰爭自然會有傷亡,第七軍以不滿兩萬人的狀態擊潰粘罕、希尹十萬大軍,斬殺無算,付出這樣的代價固然殘酷,但若這樣的代價都不付出,未免就有些太過天真了。他想到這裏,聽得寧毅又說了一句:「……該死的不死。」這才明白他是想到了其他的一些人,至於是哪一位,此時倒也不必多猜。

    當下道:「要不要讓隊伍停下來、歇一歇,告訴他們這個消息?」

    寧毅搖了搖頭。

    「繼續走,就當拉練。」

    他這話說完,便也小跑着奔向前方。旗幟飄揚,長長的隊伍穿山過嶺。遠處的天空中雲層翻滾,似會下雨,但這一刻是晴天,陽光從天的那頭照射下來。

    如此,隊伍又在陰雲與風雨中前行了幾日,至四月二十九這天,寧毅抵達漢中附近,越過山坡時,秦紹謙領着人從那邊迎過來,他仍舊獨眼,一身繃帶,傷勢尚未痊癒,頭髮也亂糟糟的,只是傷藥的氣息中笑容豪邁,伸出未受傷的右手迎向寧毅。

    「我們勝了。覺得怎麼樣?」

    「除了帥氣沒什麼好說的。」

    寧毅的話語中帶着嘆息,兩人相互擁抱。過得一陣,秦紹謙伸手抹了抹眼睛,才搭着他的肩膀,一行人朝着不遠處的軍營走去。

    勝利的鑼鼓聲,已經響了起來。

    ……

    抵達的第一時間,寧毅去看了傷兵營中的傷員,隨後是開會,對於戰況的匯總、陳述,對於漢中、乃至於附近數百里狀況的匯總、陳述。半個天下連續數日的狀況堆積在一起,這第一輪的匯報亂糟糟的,緊湊無已。

    寧毅開了大半天的會,對於整個局勢從宏觀上了解了一遍,腦子也有些疲倦。臨近傍晚,他在軍營外的山腰上坐下,夕陽尚未變紅,近處是軍營,不遠處是漢中,戰亂廝殺的痕跡實際上已經在眼前褪去,傷者臥於營地當中,犧牲者已經永永遠遠的見不到了,這才過去幾天呢。這樣的認知讓人傷感。寧毅只能想像,自己所在的位置,幾日之前還曾經歷過無比激烈的衝殺。

    秦紹謙從一旁上來了,揮開了隨從,站在一旁:「打了大勝仗,還是該喜慶一些。」

    「死的人太多了,原本該活下來的,即便不打漢中這一場……」

    「沒有這一場,他們一生難受……第七軍這兩萬人,練兵之法本就極端,他們心血都被壓榨出來,為了這場大戰而活,為了報仇活着,西南大戰之後,固然已經向天下證明了華夏軍的強大,但沒有這一場,第七軍的兩萬人,是活不下去的,他們可能會變成惡鬼,擾亂天下秩序。有了這場大勝,倖存下來的,或許能好好活了……」

    秦紹謙如此說着,沉默片刻,拍了拍寧毅的肩膀:「這些事情何必我說,你心裏都清楚明白。另外,粘罕與希尹之所以願意展開決戰,就是因為你暫時無法趕到漢中,你來了他們就走,你不來才有得打,所以無論如何,這都是必須由第七軍獨立完成的戰鬥,如今這個結果,非常好了,我很欣慰。父兄在天有靈,也會覺得欣慰的。」

    寧毅沉默着,到得此時笑了笑:「老秦若在天有靈,怕不是要跟我打起來。」

    「那又怎麼樣,你都天下無敵了,他打不過你。」

    「你說的也是。」

    寧毅如此回答,秦紹謙在一旁坐了下來,一如許多年前的八月十五,宗望與郭藥師殺過來,秦紹謙欲領兵迎敵前,他們在那處草坡上坐下,前方彤紅的夕陽。這一天是振興元年的四月二十九。

    不遠處的軍營里,有士兵的歌聲傳出。兩人聽了一陣,秦紹謙開了口:

    「接下來怎麼樣……弄個皇帝噹噹?」

    一切皆已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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