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第1231章 盛夏(三)

    第1231章 盛夏(三)

    岳雲與左文軒過去並沒有打過太多的交道。

    由於兒時的經歷以及父輩的淵源,岳家姐弟與西南歸來的左家人整體上是頗為親近的,並且才回到福州,左家眾人便去到背嵬軍中做過多次交流,彼此都將對方視作同一戰壕里的戰友看待。

    但當然,整體的親切歸一邊,在個體上自然也會有這樣那樣的差異與相性分別。例如岳雲,更喜歡的便是場面人左文懷與性格更加大大咧咧的左行舟,至於作為隊長的左文軒,一開始出於好奇,也曾有過交談搭訕,但對方氣質內斂,甚至隱隱約約散發的氣息類似老師李頻,岳雲對其或敬或畏,雙方談不上厭惡,但當然也沒什麼話說。

    私下裏曾跟左行舟吐槽說:「文軒大哥看着我時,我總覺得他在說我是笨蛋。」

    左行舟對這種說法也點頭附和,指出:「我也覺得你是。」

    無論好惡如何,岳雲都知道左文軒是個做事沉穩靠譜的人,眼下過來找到自己,為的必然是正事。此時的時間已是傍晚,他並未留在家中吃晚飯,當下騎了馬,朝着左家人暫居的地方趕去。

    抵達左家大院時,陽光正被西方的城牆漸漸吞沒,一些左家人吃過了晚飯,與突然到來的岳雲打了招呼,有的還調侃他最近是去了哪個土匪窩裏廝混,岳雲嘿嘿嘿的應付幾句,隨後被帶到核心院落中一間堆滿了各類資料的書房裏。

    戴着眼鏡的左文軒正在翻找一些資料,詢問過岳雲有沒有吃飯的問題後,叫人拿來了幾個煎餅,隨後又給他泡了一大缸茶。岳雲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口,左文軒將手中的資料翻完,方才過來坐下,倒也沒有更多的寒暄:「近來有沒有見過行舟?」

    岳雲心中咯噔一下。

    他仔細回憶片刻,道:「銀橋坊打過之後,見過一次,五月……二十一,上午。之後沒見過……他出事了嗎?」

    「現在不確定。」左文軒扶了扶眼鏡,「你們做戲的事情,有沒有跟其他人提起?」

    「……私下裏跟家姐提起過,沒有說具體,但家姐若是要猜,可能會猜到。」

    「岳姑娘知道輕重,當能守密。」左文軒道,「不過,若是方便,可能要煩請你與她做一次回推,看看有沒有可能在什麼地方無意間泄露了行舟的事情。」

    「好的,沒有問題。」作為從戰場上下來的人,岳雲知道這類正事的輕重,當下並沒有多話,答應下來後,方才咬了咬牙:「左……行舟他,出什麼事了?是……暴露了?」

    「不用擔心。」左文軒拍了拍他的手背,隨後站起來,走向一旁,拿了一份文檔過來,「按我的猜測,暴露不是最大的可能,但也要有所考慮。」

    岳雲打開文檔,是刑部的一份報告,由於字跡潦草,他一時間看得有些艱難,但徑直掃下,第一時間卻並未觀察到「左行舟」或是「周刑」的名字。

    「按照之前的佈置,行舟在二十二這天留下過一份訊息,說是有可能找到了敵人的蹤跡,正要打入其中。他這類的行動,本身隨機應變,多日沒有消息也未見得是什麼大事,但因為最近對綠林方面的警惕上升,我與刑部方面一直有訊息往來。其中一些惡性的火併或者是離奇的死人,都會送到這邊與我通氣。所以今日上午,我看到了一個名字。」左文軒伸手朝岳雲眼前的紙張上點了點,「『虎鯊』詹雲海。」

    「虎鯊……」

    「你與行舟做戲那晚,突然出來為他架梁子的那位。『混元斧』周刑的好兄弟。」

    「我聽說過這事。」岳雲抬頭看了左文軒一眼。

    「行舟在二十二找到了打入敵人的辦法,『虎鯊』詹雲海在二十二這天下午或者晚上身亡,按照仵作的檢查是被多人圍攻,死得很慘,與此同時,行舟至今沒有遞出來過消息。」左文軒坐在那兒,話語平靜,面上倒是看不出太多的表情,「看到這份報告之後,今天上午我去武備學堂與文懷確定過,他也並不知道行舟的消息,當時我還安排了我們這邊的人,親自過去復驗了詹雲海的屍體情況,根據檢查,詹雲海的屍體上,有火藥的殘留,而且,是從西南過來的高爆火藥……就是我們現在在用的這種。」

    岳雲想了想:「……行舟用來保命的殺招?是他炸死了詹雲海?」

    「應該不是。」左文軒搖了搖頭,「想像一下,他跟詹雲海跑去入伙,席間……不管因為什麼原因,詹雲海與對方反目,展開了廝殺,行舟若是加入了對方,那麼便是以多打一的局面,他不會在這種佔優勢的情況下向詹雲海扔火雷,其一完全沒有必要暴露這樣的殺手鐧,其二會炸到『自己人』……」

    「那就是……他跟詹雲海,入伙便被人追殺……」

    左文軒目光平靜,沒有對這種顯而易見的推測結果做出評價,只是沉默了一會兒,方才道:「現在有兩個大方向的可能,第一,詹雲海死後,屍體被扔在城外的寬年渠,這一段水渠,經常被黑道用作買兇殺人後的拋屍地點,那麼最大的可能性,是有人要買兇殺掉詹雲海,行舟適逢其會,被卷了進去,如果是這個可能,他現在沒有被找到屍體,又用了火雷,或許……可能保住了一條命,我們得儘快找到他……」

    「第二種可能,沒什麼說的,他做戲的事情暴露,對方將計就計,反將了我們一軍。但若是這樣,背後的情況就複雜了,你以及岳姑娘在高調行事的同時,很可能已經被陳霜燃這些人仔細的盯上……」

    左文軒說到這個可能,岳雲一時間只覺得背後的寒毛都立了起來。自己仗着武藝高強,這一個月來確實給城內的綠林人施加了不少壓力,但若是對方真的按照左文軒這樣的思路行事,姐姐那邊或許能有所堤防,自己……卻是無法對身邊的事做到面面俱到的。

    「可能性不大,我只是在想,如果是我,該怎麼辦事……」左文軒低聲安慰了一句,隨後道:「無論如何,行舟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找到他的時間越短,他活下來的可能越大。岳兄弟,你首先……去向岳姑娘確認,事情有沒有意外暴露的可能,也請岳姑娘代為參謀一二;其次,請你……不論如何動用你在江湖上的人脈,調查一下有關詹雲海與周刑這兩人的訊息,由於事情暫時沒有頭緒,只好查到什麼算什麼了……」

    岳雲點了點頭,過得片刻,又有些為難:「左……左大哥,其實……其實吧……我和姐姐去年打擂揚名太狠了,如今……江湖上都將我們看做正派人士,一些……一些消息,就不太能收到,若不是這樣,鍾二貴冤死之後,我們也不至於到處打來打去,或許也就跟左行舟一樣,偷偷當臥底了……」

    「……」左文軒微微沉默了片刻,隨後抬了抬眼鏡,「……那就……接着打吧,綠林間,有什麼身份曖昧的包打聽、二道販子,覺得可能有消息的,岳小哥你便去逼問一下。」

    「這個倒是可能,不過……若真像左大哥你說的一樣,陳霜燃他們暗中盯着我……」

    「沒有關係,這次我也會派人盯着你。」

    「那還有什麼關係!」岳雲一時間幾乎跳了起來,拿拳頭打了打胸脯,「左大哥你就看好吧,我一定把他們打得人仰馬翻的,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左大哥你們負責打狼就成了。」

    左文軒蹙了蹙眉:「……走的時候,帶幾顆火雷。」

    「嘿嘿嘿,好的,嘿嘿嘿……」岳雲笑起來,到得此時,倒是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對了,倒是有一件事很蹊蹺……」

    「什麼?」

    「我記得……我與行舟那邊商量做戲的時間,原本是十九那天的晚上,後來不知道出了什麼意外,當天晚上行舟沒有出現,所以後來又變成了二十。這個事情很怪……」

    他的話說到這裏,看見對面左文軒擺了擺手:「這件事我知道來龍去脈,不好透露,但是沒有可疑。」

    「……哦。」岳雲這才點了點頭。

    「還有其它能想到的嗎?」

    「眼下……倒是沒有了,我若想到再跟你說。」

    左文軒也點點頭,隨後沉默了片刻,道:「……那整件事情,現在靠的是隨機應變,若他是被詹雲海卷進去,便只能看他的造化。但若是他的身份暴露,無論如何,左家人、西南背景,奇貨可居,他不一定死,或許便會有人來談條件,岳兄弟你便要注意這些訊息,當然,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另外一點,既然行舟在當日用過火雷,那麼動靜不會小,今天下午我已經安排刑部,向城外各鄉里正打聽二十二那日下午到晚上的奇怪爆炸聲,我不知道會不會有消息,你在打聽時,也可以注意一下……」

    這邊的話語平靜,如此將諸多瑣碎的事情大致叮囑了一番,岳雲嗯嗯嗯地聽着,待到事情說完,從這邊離開時,心中雖然還充盈着對左行舟的擔憂,但另一方面對於事情的章法已經有了更為清晰的自信。

    手中拿着煎餅幾下吃完,在左家人手上領了幾顆防身的手雷,岳雲方才從宅子裏離開,又朝公主府那邊過去。


    雖然姐姐上午才叮囑了他不要張揚,但如今有了左文軒這等靠山的背書,那還有什麼可怕的。想一想上午才得知詹雲海的事情,到得下午就已經理清脈絡,將各項事情安排得妥妥噹噹,自己若能跟他打個好好的配合,說不得那個雲吞和尚都要折在自己的手上,這可真是大大露臉的事情。

    想一想,都已經燃起來了。

    岳雲騎着馬消失在左家附近的街巷上,另一方面,左家的宅院裏,左文軒叫來了一名堂弟,就尋找左行舟、同時看顧出頭鳥岳雲的事情做了一番安排,隨後再去處理手頭的其它事務。

    從案牘中再度抬起頭時,夜色已深。雖然看似平靜,但他的內心其實並不好過,從詹雲海的死狀和如今的日期來看,左行舟活着的希望其實不大,但即便公器私用,他如今也沒辦法安排更多的人手參與到這件事情的排查里來。

    並且事態也不能擴得太大。

    ——還有誰有可能知道一點事情的線索呢?

    他想着這件事,計算着自己可能漏掉的東西。

    心中其實有一個名字。

    但他在猶豫着,能不能碰關於這個名字的事情……

    ……

    五月二十六,亥時過半。

    仍舊顯得熱鬧的銀橋坊夜市上,正在整理貨攤同時與人鬥嘴的寧忌回過頭來,看到了道路對面站着的那道身影。

    他張大了嘴巴,眨了眨眼睛。

    「怎麼了?」正在旁邊與一名漂亮小丫鬟說話的曲龍珺注意到了他的神色。

    「額……沒、沒什麼……」寧忌吸了一口氣,隨後偏了偏頭,平靜地低聲道:「遇上個朋友,我去一下。」

    「嗯。」曲龍珺鼓勵地點頭。

    道路對面的男子朝着這邊笑了笑,寧忌走到近前,雙手叉腰:「嘿嘿,眼鏡!你來找茬嗎?」

    左文軒是去到小蒼河中學習的年紀最大的左家人之一,抵達時儒學的啟蒙早已完成,甚至於若是參加科舉,秀才甚至舉人都是有可能拿到的。他大了寧忌一輪有餘,當時在軍隊中部分涉及儒學蒙學的課程,他參與過講習,對於寧忌這樣的學渣,有着一定程度血脈壓制的成分在,也是因此,眼下寧忌便着重於表現出「我已經不怕你了」的氣概——當然,需要強調的是,針對儒學的部分講習,左文軒算不得他的老師,因為他什麼都沒學會。

    左文軒伸手拍了拍他的頭,寧忌原本想躲,但不知道為什麼,身體沒有動,隨即反應過來,應該是自己尊重老人的美德發揮了作用。

    「到哪裏坐坐?」左文軒道。

    「我請你吧。」寧忌說着,舉步朝一旁吃冷飲的向家從食走去。

    兩人在大廳一側挑了個偏僻的位置,寧忌輕車熟路地點了幾樣東西之後,朝周圍看了看,方才故作平靜地開口:「你來幹什麼?」

    「不用擔心,沒想要對你動手,福州跟西南隔得太遠,請示不到命令的。」

    「那還用說,哼哼,我告訴你,我現在的身手,翻了臉你們也拿不住我。」

    「我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不喜歡跟你們這些小孩子一樣整天打打殺殺的,今天就是沒事,過來看看你。」

    「這有什麼好看的,你身份這麼敏感,跑過來我都怕暴露。」

    「警惕心有提高,是好事。」左文軒笑了笑,待到走來的店員上了一碗冰粉離開後,方才道,「不過,例行公事,我也總得跑一趟。你的身份特殊,左行舟跟我說的時候,嚇了我一跳。其他的事情你暫時不用擔心,關於你身份的問題,到我為止,目前只有我和行舟兩個人知道,我也上了紀律,決不能再向其他人透露,但是行舟做事,你知道一貫有點大大咧咧,所以重大的事情我還是要來確認一遍。」

    「這個我不同意啊。」寧忌道,「左行舟這個狗東西是有點欠揍,但大事上還是靠譜的。」

    「隨便你怎麼說吧,他說你這個欠揍的熊孩子過來了,我肯定要當面確認一下,你知道,這是程序。」

    「那你現在看到了。」

    「確認了。」左文軒點頭,嘆了口氣,「但還有些事情想問。」

    「什麼事?你問。」

    「聊聊你外號的事情吧……」

    ……

    嘭的一聲,寧忌拍打了桌子,從座位上炸起來了。

    ……

    「眼鏡你找茬是吧,我就知道你找茬是吧,你哪壺不開提哪壺是吧——」

    ……

    夏日的夜變得比白天稍微涼快了一些,左文軒安靜地坐在那兒,帶着笑容,看着面前被一句話刺炸了的小朋友,有心算無心,他知道接下來許多刺探就都能好做一些了。

    隨後,拿捏着分寸,與蹦來蹦去的孫悟空孫少俠聊了一些關於他這一程旅行的故事,也夾雜了幾句關於左行舟這幾日與他見面時的閒話。由於他時不時的挖苦,寧忌一時間便並沒有注意到對方眼底蘊着的思索與焦慮……

    不久之後,雙方在店鋪門口分開。

    「接下來,沒有必要,我和行舟都不會過來打擾你。」左文軒道,「但你也要注意,一定保護好自己。不要惹事。」

    ……五月二十一之後,寧忌也沒有再見到過左行舟……

    「還用你說。」

    他聽到寧忌在背後嚷道。

    「管好你們自己吧,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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