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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寧城西,一座名為「新虎宮」的殿堂當中,燈火通明。
江寧原本是康王周雍居住了大半輩子的地方。自他成為皇帝後,雖然前期遭遇搜山檢海的大浩劫,後期又被嚇得出海流竄,最終死於海上,但建朔一朝中間的八九年,江南吸收了中原的人口,卻稱得上興旺發達,當時不少人將這種狀況吹噓為建朔帝「無為而治」的「中興之像」,於是便有好幾座行宮、園林,在作為其故鄉的江寧圈地營造。
這「新虎宮」是其中的一座,它原本名叫「長御苑」,公平黨入江寧後兩度轉手,落入許昭南的手中後改了這個名字,乃是將這邊當成了「轉輪王」勢力的一處據點。
這一刻,宮殿正殿當中金碧輝煌、群英薈萃。
坐在殿堂最上方的那道身影體型龐大、狀如古佛,正是幾日前已抵達江寧的「天下武道第一人」、「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
而在林宗吾下方左首邊坐着的是一名藍衫大漢。。這人天庭廣闊、目似丹鳳、神態肅穆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邊是如今割據一方,作為公平黨五大王之一,在整個江南名頭極盛的「轉輪王」許昭南。
許昭南在起事前原是大光明教的一名舵主,他借着大光明教的底子起事,登高一呼,應者雲集,到得此刻,「轉輪王」麾下從者何止百萬,即便是精銳的兵馬,都數以十萬計,從結構上來說,他的勢力已經穩穩地壓了結構鬆散的大光明教一頭。但是與晉地那邊狠辣奸猾、欺師滅祖的「降世玄女」不同,眼下只從這座次安排上都能看出,這位如今位高權重的「轉輪王」,對過去的老教主,仍舊保持着絕對的敬重。
與左首許昭南對應,在右首邊的,仍舊是作為大光明教副教主、林宗吾師弟的「瘋虎」王難陀。
王難陀年輕時成名於拳腳,方臘起義失敗後,他與林宗吾、司空南捲土重來,手上功夫猶能與作為當時年輕一輩中最強之一的陳凡分庭抗禮,只是前幾年在沃州參與的莫名其妙的一戰當中卻傷了手臂,再加上年紀漸長,實際的身手已不如從前了。
不過人在江湖,許多時候倒也不是功夫決定一切。自林宗吾對天下事情心灰意冷後,王難陀勉力撐起大光明教在天下的各項事務,雖然並無開拓進取的能力,但終究等到許昭南在江南成事。他居中的一番過渡,得了包括許昭南在內的許多人的尊敬。而且眼下林宗吾到達的地方,即便憑着過去的情誼,也無人敢輕侮這頭遲暮猛虎。
王難陀再往下,「天刀」譚正、「「寒鴉」陳爵方、「武霸」高慧雲、猴王」李彥鋒、「五羅斬」唐清花、「沱河散人」許龍飆……等等眾多在綠林上享有盛名的高手、大光明教成員以及公平黨「轉輪王」一系的成員在廳堂內排開。
這些人或者在江湖上已經是德高望重的、享譽一方的宗師,或者年紀輕輕卻已經有了一番驚人藝業,有的盤踞一方勢力驚人,也有的已經在戰陣之上證明了自己的本領,往日裏皆是桀驁不馴、難居人下之輩。他們之中只有少部分曾在過去接受過林宗吾這位老教主的指點。
但這是林宗吾來到江寧的第四天。之前三天的時間內,他對此地眾人的藝業一一點評,稍作切磋,而只是這樣的一番表露,那龐大身形下恐怖的身手已經結結實實地驚駭了眾人。即便是這些人當中號稱十八般兵器樣樣精通、且更加專心於軍務的轉輪王大將「武霸」高慧雲,也切切實實地理解到了什麼叫做「咫尺之內人盡敵國」。
在這樣的基礎上,再加上眾人紛紛說起大光明教這些年在晉地抗金的付出,以及無數教眾在教主領導下前仆後繼的悲壯,即便是再桀驁不馴之人,此時也已經承認了這位聖教主一生履歷的傳奇,對其奉上了膝蓋與敬意。
事實上,公平黨如今轄下地域廣大,轉輪王許昭南原本在太湖附近辦事,待聽說了林宗吾到達的消息方才一路星夜兼程地趕回江寧,今天下午方才入城。
待見到林宗吾,這位如今在整個天下都算得上有數的勢力領袖口稱怠慢,甚至當即下跪賠罪。他的這番恭敬令得林宗吾非常喜歡,雙方一番和樂融融的交談後,許昭南當即召集了轉輪王勢力在江寧的所有重要成員,在這番中秋覲見後,便基本奠定了林宗吾作為「轉輪王」一系幾近「太上皇」的尊榮與地位。
一番盛會,開始嚴肅,隨後漸漸變得和樂融融起來。待到這番覲見結束,林宗吾與許昭南相攜去往後方的偏殿,兩人在偏殿的院落里擺上茶桌,又在私下裏交談了許久。
許昭南告辭去後,王難陀走進了偏殿這邊。這邊院落間還擺放着林宗吾與許昭南方才落座交談時的桌椅和茶水,一旁卻有一處向上的平台,平台那邊對着的宮牆已坍圮,此時走上這邊,透過殘破的圍牆,卻儼然成了眺望半個江寧的小露台。他看見體型龐大的師兄正背負雙手站在那兒,對着一輪明月、往前蔓延的滿城燈火,沉吟不語。
「……師兄。」
王難陀說了一聲,站在林宗吾的身側,與他一道望向城內的點點火光。他知道林宗吾與許昭南之間應該已經有了第一次交底,但對於事情發展如何,林宗吾做了怎樣的打算,此時卻沒有多做詢問。
「師弟。」過得一陣,林宗吾方才開口,「……可還記得方臘麼?」
「……自然是記得的。」王難陀點頭。
林宗吾站在那兒,望着前方,又是一陣沉默後方才開口:「……三十年前,他武藝超凡、一統聖教,此後英雄八方雲集,橫壓當世。當時的那些人中,不提那位驚才絕艷的霸刀劉大彪,去掉方百花,也不說石寶、厲天閏這些人物,只是方臘、方七佛兩兄弟,便隱有當世無敵之姿。我曾說過,必有一天,將取而代之。」
林宗吾的話語平靜卻也緩慢,跟這天下最後一位交心之人說起當年的這些事情。
「你說,若今日放對,你我兄弟,對上方臘兄弟,勝負如何?」
王難陀想了想:「師兄這些年,武藝精進,不可估量,無論是方臘還是方七佛重來,都必然敗在師兄掌底。不過若是你我兄弟對陣他們兩人,恐怕仍是他勝我負……是師弟我,拖了後腿了。」
林宗吾扭頭望着一頭亂髮如獅的王難陀,卻是笑着搖了搖頭:「老啦,方臘、方七佛皆在盛年去世,他們哪一個都沒有活到我們這把年紀,照此而言,倒是你我勝了。」
王難陀蹙了蹙眉:「師兄……可是那許昭南……」
「與許昭南無關。我想起周侗了。」
小小的露台前方,是殘破的宮牆,宮牆的豁口那頭,一輪朗月便從廣袤的天空中落下來。豁口前方,體型龐大的和尚背負雙手,抬頭望向天空中那輪明月。他先前說的是方臘,卻不知為什麼此刻說想起的,已是周侗。語氣中微微的有些蕭索。
王難陀看着這一幕,心中不自覺地泛起一股複雜的感受,突然浮現在心頭的,卻也是這些年來在江湖頗為流行的一段詩句,卻叫做: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十餘年燈火散落,他們師兄弟面對的,也就是眼前這一城破落而已了。說起來地位崇高,實際上他們心中的憾事又有誰能知曉。
……
「許昭南是個好苗子,我也知道,師弟你這次叫我南下的用意。」
兩人看了一陣前方的景色,林宗吾背負雙手轉身走開,緩緩踱步間才如此地開了口。王難陀蹙了蹙眉:「師兄……」
林宗吾將一隻手揚起來,打斷了他的說話。
「來到江寧的這幾天,最初的時候都是許昭南的兩個兒子招待我等,我要取他們的性命易如反掌,小許的安排算是很有誠意,今日入城,他也不顧身份地跪拜於我,禮數也已經盡到了。再加上今日是在他的地盤上,他請我上座,風險是冒了的。作為小輩,能做到這裏,我們這些老的,也該知情識趣。」
「師兄,這原是他該做的。」
「世間的事情,看的是誰有力量,哪有什麼就註定是他該做的。但師弟你說得也對,若是想要我大光明教的衣缽,這些事,便是他該做的。」
「師兄……」
林宗吾踱步往下,王難陀在後方跟隨,此時理解了對方說的意思,本想駁斥,但一句話到得喉頭,終究是噎在了那裏。其實他這次尋找師兄南下,雖然不曾多想,但內心的深處,有沒有這些想法,還真是難說得緊,但此時意識到,便只覺得難受了。
林宗吾在茶桌前坐下,伸手指了指對面的位子,王難陀走過來:「師兄,我其實……並沒有……」
「我知道。你我兄弟,何須說得那麼多。其實啊,這件事,大多還是我自己想的。」
他擺了擺手指,讓王難陀坐在了對面,隨後清洗茶壺、茶杯、挑旺炭火,王難陀便也伸手幫忙,只是他手法笨拙,遠不如對面形如如來的師兄看着從容。
「……景翰十四年,聽說朝廷處理了右相、取締密偵司,我帶隊北上,在朱仙鎮那裏,截住了秦嗣源,他與他的老妻服毒自盡,對着我這個隨時可以取他性命的人,不屑一顧。」
「似秦老狗這等讀書人,本就傲岸無識。」
「他說起周侗。」林宗吾微微的嘆了口氣,「周侗的武藝,自坐鎮御拳館時便號稱天下第一,那些年,有綠林眾好漢上門踢館的,周侗一一接待,也確實打遍天下無敵手。你我都知道周侗一生,嚮往於軍旅為將,帶隊殺敵。可到得最後,他只是帶了一隊江湖人,於忻州城內,刺殺粘罕……」
「他因此而死,而過往都瞧不起江湖人的秦嗣源,方才因為此事,欣賞於他。那老頭……用這話來激我,雖然用意只為傷人,其中透出來的這些人一貫的想法,卻是明明白白的。」林宗吾笑了笑,「我今晚坐在那位子上,看着下頭的這些人……師弟啊,我們這輩子想着成方臘,可到得最後,或許也只能當個周侗。一介武夫,最多血濺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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