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3章 第一二〇三章 幾回落葉又抽枝(六)
入夜後的燈火在城市間漸漸地流淌,成群結隊的公人正在坊市間善後,傳令的士兵穿行過或明或暗的街巷,夜風撫動晚間的樹葉,溫柔作響。
皇宮的角樓之上,君武拿着望遠鏡正在窺看公主府那邊的情況,看得一陣之後,目光肅然,將望遠鏡放了下來。
「豈有此理……」
兩邊相隔有距離,真要看清楚事情的細節是不可能的,君武也是偶然無聊,想要看看皇姐這邊是不是在偷窺城裏的熱鬧,誰知道這熱鬧一路延伸到公主府的後方,事情的性質就變得不一樣了。
略一沉思,他揮手喚來隨行的太監。
「城內動炮,需有報備,去皇城司查查,眼下這場戲是誰在操辦……倘若沒有長公主府的用印,那就再去問問,為何要將朕的姐姐卷進去!」
太監躬身應是,當即去了。
……
公主府後方校場,原本看來激烈的場景,正漸漸變得緩和。
無人搭理的岳雲朝着成舟海等人的這邊靠過來,銀瓶提着長槍,也正緩緩後退。自左文軒說話後,暫時透露出來的信息已經表明成舟海與這四尺淫魔的長輩乃是舊識,而這「四尺淫魔」,赫然是……
「他們居然真的是西南來的人……」岳雲悄悄地跟姐姐說話。
「在江寧不就聽說過……」
「但是……」
岳雲這邊話沒說完,視野前方發生的一幕,陡然間給他造成了更為巨大的震撼,他將手指指向前方。
曲龍珺跑開了成舟海的身邊,沖向寧忌,寧忌張開手將他抱住了,隨即用刀鋒劃開了綁縛在對方手腕與口中的布條,檢查着對方的身體狀況:「有事嗎?」
「沒事的……」曲龍珺含淚搖頭。
「他他他他他……」昏暗的不遠處,岳雲將嘴巴張成了巨大的圓,控訴着這個世界,「……他們兩個男的這樣抱一起——」
銀瓶揮手,「啪」的一聲打在他的頭上。
「那是女的……而且不會武功……」銀瓶壓着聲音解釋。
「唔……這樣啊……我倒是早覺得有蹊蹺……」岳雲明白過來,思考着許多事情,隨後看看那邊,又扭頭看看身邊的姐姐,再看看那邊,若有所思,「嗯……不過……他的姐姐,也像男人……」
銀瓶一個飛踢掃了過來。
「她是女扮男裝!她是女扮男裝的——」
姐弟倆壓抑着廝打,成舟海那邊眼角抽搐了一下,伸手揉了揉。這邊寧忌抱着曲龍珺,暗暗地觀察對面的狀況:兩個傻瓜內訌了,但成舟海跟左文軒都是老陰陽人,自己這邊如今有點弱勢,不好開打,拉了曲龍珺的手,便打算假裝今天的事情沒有發生過。
「我們走……」
「賢侄這次過來,招呼都未跟長輩打過,就這樣走,恐怕有些不禮貌吧?」
視野那邊,成舟海笑着開了口。
「別理他……」
寧忌低聲說了一句,牽着曲龍珺走向更遠處。成舟海這邊張着嘴,有些無奈地失笑,隨後才道:「走不了的。」
只聽他道:「校場外頭,皇城司預備了兩百餘人,皆帶有弓弩,弩弦調過,若是一齊射擊,賢侄武藝高強,不一定死,可你身邊的龍公子,死定了。你今日帶一個人,怎麼可能跑得掉呢?」
「我不信你敢對我放箭。」寧忌揮手,反正身份被識破,乾脆便耍無賴了。
「命令已經下了,你出去,就放箭……不要誤會,沒有人想讓你死,但是你這位同伴,沒有那麼重要,他死了,華夏軍什麼反應都不會有。」
「你敢!」寧忌回過頭來,「你就不怕我殺你?」
「賢侄是有這種能力的,但是說出來你不信,身在福州,世叔我啊也有一些心腹,早已對他們下了命令,你殺了我,他們也不會殺你,但就如同我方才開槍一般,他們就打死這位龍公子,替我報仇……嗯,待有一日你回到西南,多半還要被家裏打一頓,這筆生意呢,我算不得賺,但至少不虧。」
夜風拂過的校場上,成舟海淡定地站在那兒,微微笑着,隨後伸手點了點寧忌:「你看,我如今抓住你的軟肋,你就只好聽話,這便是世叔我給你上的第一課。」
寧忌看着他,眼神糾結而扭曲,曲龍珺自一旁靠過來,用雙手握住他的手掌,如此過得片刻,寧忌終於跺了跺腳:「你到底要幹嘛!」
成舟海笑起來,望向一旁的左文軒:「你看,總算能好好說話了。」之後再扭頭望向另一側的姐弟倆,道:「岳雲,你身上有傷,讓銀瓶姑娘帶上你去治傷?」
岳雲瞪大了眼睛,與姐姐兩兩相望,下一刻,銀瓶咬了咬牙,向前一步,拱手行禮。
「成大人,今日事情的緣由,可否讓我們也在旁邊聽聽,實在是……我們與這兩人在江寧城內便有些淵源,心中有許多疑問,着實不解不快……」
姐弟倆在江寧城時便與四尺五尺的兩個淫魔隔空打過交道,來到福州之後,岳雲還在曲龍珺的嘴炮下吃過癟,到得今日下午,成舟海與左文軒突然設局讓兩人參與,兩人一時間還來不及詢問個中緣由。岳雲因為嚴雲芝的關係原本憎恨那五尺淫魔,但眼下聽姐姐說出對方是女子,甚至不懂武藝,這憎恨突然間就摻雜了更多的問題,他的內心也是迷惑,見姐姐出列,趕快也跳了出來。
「沒錯、沒錯,成大人,他們到底是誰啊,我們在江寧城裏,跟兩個淫魔有過過節的……還有,我這是小傷……」岳雲鼓起臂膀,要顯示出自己的肌肉。
另一邊寧忌皺起了眉頭,也伸手跳了出來。
「哈,什麼過節,你們誰啊,我壓根就不認識你們兩個。那個……成叔,我這保密級別多高的事情,他們什麼身份,他們夠資格聽嗎?」
「不認識?說說你對嚴雲芝嚴姑娘做了什麼——」
「嚴雲芝?誰是嚴雲芝?我只知道含血噴人彈弓劍,她瞎說污我清白——另外咱們在江寧城連照面都沒打過,我都不知道你們在不在……」
「哈,你們兩個,淫魔之名天下皆知了,還用得着別人污!還有,沒打過照面是吧,不知道我們在不在是吧,說出來別嚇着你,『開山將』羅彥的人頭,是被我們姐弟拿的!」
「哈哈,開什麼將?羅什麼東西?無名小卒你也拿出來說,我告訴你,『瘋虎』王難陀的人頭,是被小爺我打爆的,後來林宗吾滿大街追殺我,他沒殺到——」
「我呸,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殺了林宗吾呢……」
「我遲早殺了他……」
「記住了,那是小爺我要做的事——」
「我連你狗頭一齊打爆啊——」
「……」
「……」
兩人隔空汪汪汪,對噴了一陣,這邊成舟海與左文軒俱都揉了揉額頭,過得片刻,方才聽得成舟海出聲:「行了,我做主,留下吧。」他看看想要反駁的寧忌,「也免得這位孫小哥血氣上腦,非要殺了我,回去還得挨一頓屁股打。」
「哼,誰敢打我!」寧忌雙手叉腰,目光悄然望向曲龍珺,低聲道,「有什麼辦法?」
曲龍珺則有些為難地搖頭。
那邊,成舟海的目光已經嚴肅起來。
「行了,孫小二,你我兩家本是世交,如今雖然道路不同,但交情未曾散。你來到福州,原本是一件大好事,可你仗着自己的身份,不管不顧、胡亂生事,我才不得不這樣出來,教你一些東西……」
「什麼不管不顧胡亂生事。」寧忌跳起來,「你們在福州做的是什麼事,拿幾個壞蛋一點辦法都沒有,還不是要靠我出手……」
「你對福州的局勢有興趣,跟隨在我身邊一段時間,自然會見分曉,至於什麼是不管不顧、胡亂生事……」成舟海看着他,語氣變得重起來,「你知不知道左家從西南回來,在朝廷當中占的是什麼位置!擔的是什麼責任!他們要在朝廷當中宣揚西南辦法的可能性,要為兩邊的想法融合搭建橋樑,他們的身份敏感,就算平時無事,都有許多人時時刻刻的盯着他們,要給他們戴帽子、扣罪名!你覺得自己的身份只是小事,你覺得自己沒給人添麻煩,可倘若今日認出你的人不是我,而是朝中哪位守舊的大員,你知不知道整個左家都要被人威脅、拿捏,即便僥倖能在陛下的寬容里逃過一劫,他們今後也別想在朝堂里擔上大任,則西南與朝廷交流的大門,從此便要被關上——」
成舟海望向左文軒:「左文軒,你也是,遇上這樣的事情,竟然還能拖泥帶水的猶豫,正確的辦法原本就是在見到他的第一時間,便叫上人來團團圍住,拿下再說。若你當機立斷,何至於還要等到今日,讓我來給你擦這個屁股。」
「嘿,你也喜歡插……」有沒節操的梗可以接,寧忌這邊老兵油子的屬性發作,當即便要吐槽,只是說到一半,看着左文軒那抽搐的目光,感到成舟海沒那麼好惹,又忍住。
左文軒拱手道:「成先生說的是。」
寧忌道:「——那你想怎麼樣?」
「如先前所說,大家份為世交,你既然來到福州,那我便抽空給你當幾天的老師。接下來這段時日,你大可繼續頑劣、耍潑撒野,但你身邊的龍公子,跟在我這裏當人質,他的待遇,取決於你的表現。至於你對福州的局面有想法、有好奇,沒事,我會帶着你細細地看上一遍,到時候,你自然就會明白。」
成舟海那邊拿着曲龍珺威脅,寧忌咬了咬牙,又要嚷嚷,一旁的曲龍珺倒是聽出了對方並無惡意,此時拉了拉寧忌的手,點頭道:「先這樣,沒事的……」
成舟海笑着點了點頭,轉身往裏走:「那便先隨我過來吧。」
岳雲與銀瓶、左文軒跟上,這邊寧忌與曲龍珺便也手拉着手跟了上去,走出幾步,卻是岳雲忍不住,問道:「成、成叔叔,他是西南哪家的啊?總不會是秦家吧?他爹難道是秦將軍?」
當年相府、密偵司等體系中隨寧毅起事的關鍵人物不少,岳雲儘可能的往大了猜,但自然沒敢直接猜是寧家的公子。
寧忌這邊跳出來:「我爹就是你失散已久的爺爺啊!」
岳雲看他一眼,隨後望向姐姐和左文軒,道:「你們看,原來他爹已經死了。」
他也是軍隊中混大的老油子,對於這類沒節操的嘴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絲毫不懼。一旁的左文軒捏了捏額頭,後方的寧忌臉扁了起來,之後牽着曲龍珺追上來。
「岳小二,你是混先鋒的吧?」
「怎麼樣?萬軍之中取你狗頭!」
「知不知道我是混軍醫的?」
「那又如何?」
「你看看你身上流血流得,都快死了。大家手足,你不願意去看醫生正好我帶了針線和金瘡藥,來,我待會免費給你治……」說話間,寧忌伸手在身上一晃,拉出一褡褳的手術刀與針線來,之後看看前方,「那個成叔,我來給他治傷……」
岳雲破口大罵:「我信你的鬼,你剛剛明明說你混斥候的你個騙子——」
成舟海也朝這邊望了過來,點頭:「如此甚好,你們恰好親近親近。」
岳雲瞪大眼睛:「什麼,我就算死——」
成舟海道:「你要聽秘密,總該有些表現。」
左文軒道:「我來說句公道話,孫小二,確實是軍醫。」
「我信你娘的公道話……」
「哇哈哈哈哈哈哈——醫者父母心,岳雲你放心!叔叔我今天一定給你打出個最漂亮的蝴蝶結啊——」
城市中的喧囂還在繼續,邪惡的大笑在夜空中迴蕩着,幾人穿過了這處校場,去往長公主府深處的院落。又過得一陣,成舟海方才在院子裏擺開茶攤,聽寧忌在岳雲的慘叫中,不情不願地說起了他一路出川遭遇的各種事情。
在夜色中,他們親切地拉近了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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