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戒嚴給原本熱鬧的臨安城帶來了沉重的壓力,先前努力營造的年味在冰冷的壓力中也變得淡了。十二月二十九,馬車穿過集市時,李頻從車簾的縫隙中望出來,看見了街市上行走的人們的隱帶惶然而又略顯迷惘的眼神。
由于禁軍的戒嚴,傳單的消息在第一時間得到了控制。但所謂的控制,也只是禁止了消息往下層民眾之中傳播,對於真正武朝中上層的人員,已經入了太學學子眼中的東西是壓不住的。
禁軍在其後的加強巡邏,京城氣氛的肅殺,乃至於眾多中上層官員、各個勢力的緊張和異動,終究會將種種氛圍一層一層的傳遞下來。先前未曾離開的人們,此時在街頭購買最後的年貨,卻也不自覺地交換着各種信息。年關近在咫尺,陰影終究降下來了。
感受到了這種奇怪與不諧,人們總想做點什麼,但下層民眾的行動終究是無足輕重的。在臨安城,在這片天下,許多的人、許多的事情都早已行動或正在行動起來。
李頻將街頭的景象收入眼帘,深沉而憂鬱的目光卻沒有太多的波動,他早年跟隨秦紹和守太原,後來在西北對抗過寧毅,再後來經歷中原淪陷的那場災難,他跟隨着流民走過絕望的南逃之路。類似的東西,他早已見過太多了。
馬車穿街過巷,最終從長公主府的後門進去,於後方的院落中停了下來。李頻從車上下來,掀開車簾,裏面是黑布包裹的一個箱狀物,隨他而來的御者與護衛連同兩名公主府衛士一道抬了那箱子下來,隨後公主府的一名管事領着李頻,進入公主府的深處。
透過各處門廊折轉的縫隙,早有不少人已經在公主府聚集了。
李頻與抬着箱子的人走進公主府內部的書房之中,過了一陣,周佩先到,隨後是成舟海領着六名年齡高矮各不相同但眼神都顯得幹練的男人進來了,他將六人一一介紹:「都是信得過的老朋友了。」李頻便與六人也一一打招呼,其中幾人,他先前也已經認識。
命下人端來茶水之後,周佩摒退了除心腹護衛以外的下人,讓眾人在房中坐下。李頻坐下片刻,目光打量了餘人幾圈後,才又站起來:「在座多是舊識,時間緊迫,就不拐彎抹角了。先前在下於臨安興學、辦報,興學雖無建樹,辦報倒是有幾分成果。報紙之事,本就是與眾人通傳天下消息,時間久了,許許多多的消息倒是會自己往在下這邊來,幾年的時間,李某趁着閒暇無事,將許多看似無用的消息加以整理歸類,分析其中端倪……而今兀朮已南來,女真各類佈置,或已經發動,或發動在即,這些東西,該拿出來了。」
他如此說着,眾人將目光投向了地上那黑布包裹的箱子,成舟海已經過去將黑布掀開,李頻從懷中掏出一把鑰匙遞過去,之後又掏出了一本藍封冊子。
「風起於萍末,牽一髮而動全身……世間萬事皆有關聯,這道理往日也都懂,但這些年來,將之用得最為爐火純青者,終究要數如今在西南的寧立恆。箱子中的那些消息,李某能夠看出來端倪的,皆已記錄下來,余者托賴諸位再做分析、參詳,我武朝大員、大族之中,與女真已有聯繫者,心志不堅者,已被遊說者,能找出來一個,便是一個……」
房間裏燈火有些暗,李頻話語平靜,看來面色卻有些慘白,只是道:「兀朮五萬人攻不破臨安,所行者無非攻心之策,這些手腕原本心魔最是擅長,近年來,北面希尹等人依樣而行,常有建樹。皆因心魔所行之法,陰謀陽謀交替而計,一旦形成大勢,便難以抵擋,而這大勢,女真十年前便已經有了。這十年裏心魔苦苦掙扎求一線生機,女真挾大勢而來,遊說、策反每每有事半功倍之效……」
他如此說着,房間裏一人道:「然而,有了德新這箱東西,守住臨安,已多了數成把握了。想那希尹雖然聰慧,畢竟出身蠻夷,陰謀心術雖趁一時之利,總不能顛倒乾坤,我等方才商議,也如德新一般推測,兀朮五萬騎兵輕裝而下,破臨安必無可能,只要穩住後方,太子殿下必能找到反擊之策。」
李頻輕輕搖了搖頭,看對方一眼,又嘆息着點了點頭:「話雖如此……希望如此,卻也不可大意。我這些年回顧北方三十年來有所載之訊息,女真一族,自起事時起,便異常悍勇,對外說滿萬不可敵,此事固然沒什麼爭論了,然而世人所知不多的是,女真覆滅遼國的過程中,對於攻城器械的使用、戰法的研習,還並不熟練。這樣的情況下,當年女真克遼國上京臨潢府,僅僅用了半日時間,這中間固然有許多僥倖與巧合,但其中的許多事情,令人深思。」
「……女真滅遼之後,俘獲大量遼國匠人,這才漸漸熟悉眾多攻城器械,到後來南侵,攻城之術迅速圓融,尤其是在中原淪陷的過程中,金國人對於俘虜的價值首重匠人。這中間的許多事情,與寧毅的想法不謀而合……金國的興盛,只在阿骨打、吳乞買、宗翰、希尹這一代人之手,他們固然出身蠻荒,但胸中並無成見,只要是好的事情,便迅速地學起來,這一點,我武朝諸公,不如他們。」
他的目光掃過一圈,眾人的眼中也都已肅然起來:「西北大戰之後,婁室、辭不失皆被黑旗斬於陣上,宗翰等人對黑旗之重視,更甚於我朝,希尹建大造院,女真人舉國之力支持,太子興格物,眾人卻都是冷眼旁觀,皆以為將來打敗了女真,此等奇淫小道便可順手棄之。這幾年來,女真不僅大造院做得有聲有色,希尹私下裏仿照西南,結成隊伍不斷往我武朝這邊遊說許諾,軟硬兼施……」
他嘆了口氣:「……如田實於晉地反金,壯士斷腕肅清內部做得何其慘烈,最終還是被希尹一朝刺殺,滿盤皆輸。這次女真南下,對我朝勢在必得,東西兩路大軍已暫棄前嫌,兀朮既然冒險南下,希尹對臨安的算計,恐怕不會只有眼前的這一點點,諸位不可不察……」
李頻說到這裏,拱了拱手,眾人便也都鄭重地點頭、拱手。過得一陣,眾人開始分析李頻拿來的訊息時,李頻與成舟海、周佩去到了一旁的房間裏,說起另外一件更為緊迫之事
「……昨日李兄傳來的消息,我們這邊已有察覺,計劃已定,正待李兄過來,做最後參詳……」
十二月二十九,臨安被薄薄的積雪覆蓋,公主府中忙碌成一片,到得這日夜間,又有不少人陸陸續續地過來。其中一名身披蓑衣、風塵僕僕的旅客,是深夜時分進到公主府的範圍里的,他解掉蓑衣、摘除斗笠,火光之中,頭上已是參差的白髮,但卻仍舊氣勢如山,目光威嚴。這是曾經的六扇門總捕,如今的漕河幫幫主,鐵天鷹。
他的目光望向這深夜裏的院廊,不遠處的房門下,已經有熟人在跟他打招呼了……
……
同樣的十二月二十九,襄陽、樊城防線。
投石機拋出巨大的石塊,在轟響中搖撼着巍峨的城牆,攻城的戰役,一如既往地在進行。
十二月里,宗翰大軍已經在穩紮穩打中陸續拔除了襄樊周圍的所有堡壘城寨,其主力部隊與數十萬計的投降漢軍圍困了樊城,同時發起大規模的攻勢試圖壟斷漢水,襄陽一地的水師與對方展開了幾次大戰,雖以勝績收場,但無法擊潰對方的有生力量,部分金兵已陸續從上下游渡河,對襄樊之地的完全合圍,在一月間便要成為現實了。
天空飄着鵝毛大雪,校場上,數萬的士兵陸續地集結起來,岳飛走上前方的台子,向一眾士兵說了話,然後他取來烈酒,祭灑於地。
十二月三十,凌晨,襄樊以東兩百里。率領六萬軍隊已經在東進路上的希尹,收到了襄陽傳來的加急情報。
二十九深夜,岳飛率四萬精銳背嵬軍棄城而出,一支三萬餘以水師沿漢水南下,一支以騎兵出城,在宗翰大軍的合圍完成之前,奔襲至南面武安暫做休整。
希尹將手指在地圖上點了點,嚴肅的臉上有一絲笑容。
襄樊一地,來來去去打了將近五個月,縱然武朝軍隊依靠地利據守,但這對於豁出了一切試圖進攻的宗翰大軍而言,也已經是無比漫長的作戰。五個月里,彼此逐漸熟悉,對於鎮守襄樊的這位年輕將領,宗翰與希尹的心中,也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
襄樊兩城重要無比,是阻擋住女真西路軍覆滅武朝的一個重要支撐點,但眼前這一戰的重心,並不在這裏尤其是在女真方面基於滅亡武朝的前提下,即便攻破了襄陽,往南還有武朝的千里之地。
但這裏,又聚集了武朝的半壁的軍力。
宗翰試圖一點點地拔除襄樊周圍的助力,以女真軍力為主,輔以大量的中原漢軍,直接圍死襄陽,即便不以破城為目的,也要將這個支點圍死。與此同時,派出精銳軍隊插入武朝腹地,擴大整個亂局。
但很顯然,對方放棄了襄樊。
沒有這位年輕的岳鵬舉,沒有最核心的一部背嵬軍,襄樊的圍城只是時間問題。但是,就在宗翰等圍城軍要逐漸合圍,逐漸磨死武朝水師有生力量的前一刻,對方以精銳突圍了。
漢水這一部的武朝水師,目前仍舊佔據優勢,往南進長江,而後沿長江而下,最終將抵達鎮江,不用說,另一支集舉國之力湊出的一萬騎兵,選擇的目的地,也必然是鎮江與臨安之間的修羅戰場。
「好吧……」
搖曳的光芒中,希尹輕輕地,說了一句。
帳外是無數延綿的軍帳,鵝毛大雪真飄然而下,百餘里外的漢水之上,背嵬軍的船隊在漫天風雪之中,沖向兩千多里以外的將來……
……
覆亡的可能性降臨的前一刻,千軍萬馬都在聚集起來,從朝廷大員、士兵將軍、到綠林豪俠、販夫走卒……臨安附近,有人離開,也有人過來……
除夕將至,鐵天鷹在臨安城中的高處,拿着千里鏡偷偷地觀望一戶人家的動靜。這是臨安城裏多處行動中的一處,鐵天鷹是作為專業人士回來幫忙坐鎮的,曾經的六扇門總捕只是個吏員身份,入不得高層人士法眼,但這些年來,他跟隨着李頻做事,與寧毅作對,後來又率領漕河幫傳遞了諸多情報,使得他擁有了遠比當年重要的身份和資歷。
成舟海從外頭走了進來:「怎麼樣了?」
「三十多人,是想要賣命搏富貴的亡命之徒,院子外頭有火雷火藥埋設的痕跡,若是負隅頑抗,動靜會很大……」
「若是不行,讓禁軍拖火炮過來,先將這裏炸平。」
「嗯,成大人的考慮不無道理。不過在下的人已經有了些安排,還是先讓他們試試。」
似乎有點話不投機,兩邊都安靜了下來。事實上,當年秦嗣源出事,鐵天鷹是落井下石的人之一,當面懟過李頻、懟過秦紹謙,與成舟海自然也有不愉快,這些年來鐵天鷹跟隨李頻做事,是因為有了西北的同行與和解,與成舟海之間,卻談不上融洽。
但到得今天,當初談不上融洽的許多人,也都聚集過來了,此時的公主府中,亦有鐵天鷹當年結過梁子的仇家,有他當年的同僚,彼此都已經老了,又到了此時此刻,許多的事情,已不必放在心中。
「當年你隨李頻,去過西北。」安靜了一陣子,成舟海道。
「嗯。」
「尚在京城之時,你也曾盯過寧立恆,對他觀感如何?」
「當年將他當成小人物,追殺方百花、方七佛途中結了梁子,一直想順手殺了他……後來知道,自然是笑話。」鐵天鷹此時年紀也已經老了,說起這事,微微一笑,「這些年行走天下,對姓寧的,固然是希望他死了,一乾二淨,但畢竟有些話,他說得對。」
「嗯?什麼話?」
「鐵某一開始跑江湖,後來當年在六扇門當差,靖平之恥後,心灰意冷,又離開六扇門,回到江湖,轉轉折折起起落落,有時候是愚鈍,有時候是想逃,有時候,學着當年汴梁的百姓,罵罵女真人,罵罵黑旗軍,到了眼下,卻只得回來臨安,做這些早都該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事情,想得明明白白。」老人回過頭笑了笑,笑容之中有疲憊、有釋然、亦有複雜到無以復加之後的簡單和純粹。這時候,虛掩的窗外,整個臨安城,無數的人在走。
……
「他們這一輩子哪……只得靠自己掙命……」
……
陰霾、鐵青。
無遠弗屆的天空與大地間,大雪紛飛。
有無數的虛影在這片天空下對沖,兀朮的騎兵朝臨安而來,鐵天鷹走向敵人,無數的人走向他們的敵人,船帆破開大雪,鐵騎縱橫,穿過阡陌的大地,煙火爆炸,飛上天空。
西南,雌伏的巨獸,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