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掛在西邊的天際,距離完全落山還早,呂梁的這片山嶺間,已滿是廝殺之聲。
四百多人朝着山嶺間開始撤退的馬隊洶湧而上,將戰線拉長在這片多是怪石矮木的山間,鮮血濃稠,血腥氣瀰漫在躁動的空氣里。
對於呂梁山而言,這樣的情況時有發生,並不出奇。小響馬的地盤中,雖然力量已經開始壯大,免不了開始講規矩,但對外,這類屠殺仍舊是常態。呂梁山的火拼,章法並不多,有些打過招呼,便是全數衝鋒,更多的是招呼都不打就衝上去,然後憑着勇力,一方被殺到崩潰,另一方開始屠殺。今天也是這樣,與趙四簡單的說話之後,四百多人轟然衝出,圍向嶺間,猶如開閘之後的惡狼群,還未交鋒,殺氣已經彌天而起。
「殺」
「人頭留下!」
「我要吃了他們,吃了他們!」
「哇啊啊啊啊啊」
洶湧的人群,挾着幾乎令人心戰的瘋狂吶喊逼近而來!
呂梁山與其他地方不同,在這類地方,投機倒把的膽小鬼通常沒有太多生存的空間。即便人一開始膽小,在激烈的生存鬥爭中也會被逼得瘋狂。小響馬裘孟堂的山寨能闖下偌大的聲名,其中的嘍囉也並非庸手。至少從氣勢上來說,這些人若在外地,大多都是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尤其是在這類屠殺的衝鋒當中,人群之中眼神充血亢奮。眾人吶喊嘶號的場面,足以讓和平年景下生存的人們直接膽寒。
一些想要鋌而走險的商戶過呂梁這條道上,遇上這樣的敵手,那種嗜血的眼神,很多甚至連反抗的心思都興不起來。在那種亢奮的氣氛下,人是瘋狂的,說吃人就真的會吃人,便是膽子小些的人,被這類氣氛裹挾着,被砍上一刀兩刀。也是完全不損戰鬥力。即便是小股的軍隊,都不會想跟這樣的敵人硬幹。
然而在這個下午,他們遇上了許久沒遇到過的硬點子。
在山嶺上迎接他們的,並非是怒濤中的礁石。而更像是一團巨大的吸水海綿。小響馬的人手漫山遍野的一衝上去。就像被黏住了一樣,然後便開始在那一面倒的狂熱中詭異地消亡。
這一次被寧毅帶來呂梁的,一共大概有一百七十餘人。其中除了一些特殊的技師和匠人再加上兩個不要命的廚子能打的大概也就一百二左右,共分成了十三個小隊。發現敵人過來時,眾人已經收拾起原本放下來的行李,一部分趕起馬匹準備轉移,另一部分則以小隊分散的形式擋在了山嶺間,大概是七八十人的樣子,各小隊利用山間的地勢抱團,彼此能夠呼應,但每一批人之間的距離,仍舊相隔數丈。
山匪的前鋒,便是撞上了這樣一條千瘡百孔的防禦線,按照以往的慣例,他們在廝殺當中應該像水銀瀉地一般沖向隊伍的核心,但這一次,竟然沒什麼人衝過去,就像是被山間的**個小隊給直接黏住了一樣。
鮮血不停的綻放、爆開,吶喊聲未熄,人影便已倒下。由於馬隊正在後撤,各個小隊其實也是在廝殺中後移的,以至於在接觸的第一瞬間,山嶺上的戰線像是波浪般的柔和擺動着。小響馬麾下的山匪們乍看起來,正在殺戮與吶喊中往前推進。
詭異的感覺,是在交戰數個呼吸之後,才在裘孟堂等人的心中出現的。
「給我殺!衝過去衝過去!抓住上頭那兩個人!有敢擋路的給我分了他們的屍!快點!快點!」小響馬裘孟堂今年三十歲出頭,他的樣貌原本英俊,但是在長年的廝殺當中,更多的變成了陰鷙與凶戾,一到這樣的場合下,他的吼聲足以讓人膽寒,然而在喊過這些話的片刻之後,他便目光發亮的笑了起來:「哈,竟然遇上了硬點子……不錯。」
視野之中,在對方那邊,竟然沒有出現太多的吶喊聲。
若是一般的高手單挑比武,大聲的吶喊只能損耗人的力氣,一些喝聲就算配合着呼吸之法發出來,也絕不會大到嚇人的程度。但在戰場之上,或是多人的廝殺中,喊聲卻是非常重要的,它能模糊人的理智,使人狂熱,忘記疼痛和膽怯。然而這次的交手中,對方的隊伍里雖然也有吶喊發出,但竟然沒有出現大範圍的聲浪,這只能說明,對方沒有承受到太大的壓力,完全像是有條不紊地在應對這一切。
戰陣這種東西,並不像後世的遊戲,幾百人一旦聚集在一起,要分清楚誰是誰,其實都是一件難事。小響馬廝殺了這麼多年,眼力自然還是有,但他也只能看見猛撲上去便被阻攔、黏住的兵鋒。但若是看得更清楚些,他便會發現,自己手下人撲上去的那條線上,只有阻攔,沒有產生反彈,那是在第一時間產生的、有條不紊的殺戮。這邊的人洶湧而上,狂熱的吶喊着,然而第一批人一交手就已經倒下,或是傷殘或是致命。慘叫聲裹挾在吶喊中,令得後方的人瘋狂撲上,而馬隊在第一時間開始往後方撤退,整個戰線也開始後拉,留下屍首與鮮血,被後方衝來的人淌了過去。
小隊與小隊的空隙中,沒有多少人去沖,因為他們會忽然發現,旁邊的同伴已經倒下。即便有少數山匪放下旁邊的殺氣沖向裏面,也會被飛來的弩箭迅速的解決。
這是在第一時間交戰的狀況,小響馬眼見着這等局勢,雙眼已經發起亮光來,胯下的戰馬躁動着,竟然頗為興奮。然而過得不久,他便會感受到,世界上的麻煩事,果然多由女人而來,那是……他真正後悔後。才能感受到的心理。
因為就在戰線的這端,除了心情亢奮的裘孟堂,他的身後還有幾道身影,正騎在馬背上觀戰。樓舒婉的身影裹在斗篷里,表情之中看不出多少波動來,然而攏在袖子裏的雙手,其實已經在微微顫抖了,鮮血般的熱量,也在眼底滾動着。
她的喉嚨微微動了一下,雖然已經在田虎帳下做了不少的事情。但對於真正的戰陣搏殺。她能夠看懂的還是不多。此時僅僅是被某種躁動的情緒所包圍,被山匪們嗜血的吶喊所感染,目光遠遠的望着那邊那道身影,按捺心緒後。輕聲問道:「怎麼樣?」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似乎並不平靜。但別人似乎也沒有發現什麼。在她的身旁,於玉麟身形挺拔,微微蹙眉。田實的戰馬騷動地走了幾步。被田實勒了勒韁繩,方才站定了。
「哈!」這位被稱為三太子的年輕人笑了笑,「這些人有些本領,看起來不容易打啊。」
「是……是嗎。」樓舒婉儘量安靜隨意地回答了一句。
稍前方一點,裘孟堂也已經跟身邊的手下交代的一些事情,讓對方回去繼續召集人,隨後嘩的一振雙刀:「小的們,隨我殺!」戰馬朝着前方戰線疾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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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線衝撞在一起,相對於對方那邊的狂熱,寧毅這邊,卻顯然平靜得有些詭異。
倒也不是沒人出聲,這種需要狂熱的廝殺中,沒人喊上兩句基本是不可能的,然而一陣一陣響起的,卻多是配合吐息的一些喝聲,或是斬殺敵手時爆發的吶喊,也有人「哈哈哈哈」的斬殺幾人後開始狂笑炫耀的,但淹沒在對方瘋了一樣的嘶吼里,這邊就實在顯得太過淡定了。
「……走!」
「停!接應第七隊!」
「孟山,你們快點」
「不許過來」
「給我滾蛋」
趙四手揮鋼刀,原也想衝上去拼命,但隨後便被寧毅等人拉住:「趙四爺,這邊還靠你領路呢。」隨後就呆在後方看着這一幕遊刃有餘的後撤廝殺了。事實上,如今在這支隊伍里的,要麼是聶山這種梁山上下來的懺悔者,要麼是田東漢之類原本就在江湖上有名氣的高手,就算是當中武藝最差的,身手其實都不算弱。
以聶山等人而言,在獨龍崗經歷那些事情以後,他們的殺戮本能仍在,但是在殺戮中獲得的快感其實已經沒了。經歷過那樣集中營一般的改造,他們算是扭曲了性格中最核心的一部分東西,三觀被強行摧毀重塑,走向的是另一個極端,這些人中的小半都已經開始讀佛經,平素愛出去幫人、行善,武藝上的鍛煉多數竟採用自殘的方式。這種人在殺人時簡簡單單,根本就不會在嘴上喊出什麼話來。
寧毅也不算是什麼大善人,當然不會希望教出一批和尚來,因此平素的思想教育,眾人討論當中,對於各種道理是極為重視的。我們要珍視的是什麼,要保護的是什麼,為何要殺人,為何要與人作戰這一類的思辨才是核心。也是因此,保留了大部分人的戰鬥力。
而就田東漢等人來說,他們在武林之中本就已是高手,真遇上大的戰場,人如螻蟻,或許會按捺不住心情,但在眼前,問題就在於這戰場實在太小了。
若真是在戰場上,幾千人的一個結陣,一次衝鋒中,前前後後左左右右都會是人,除了向前,你根本沒有任何騰挪的空間,馬步扎得穩不穩,這一刀出去能不能致命,就是唯一的標準,要活命,除了一些更微妙的保命手段,只能看老天爺的意思。而眼前,四百多人的衝鋒,看起來已經覆滿山嶺,實際上不過就是一場大火拼,只要有騰挪的空間,不會遇上那種如怒潮般讓人應接不暇的刀光,高手就還是高手。
沒有兵種配合,沒有什麼包抄合圍,沒有箭矢覆蓋,對方那種歇斯底里的狂喊,對於這邊的人來說,基本上也就是浪費力氣的愚蠢行徑。血氣與勇力固然可嘉,但真要說生死相搏,遇上這類散兵衝鋒,這邊確實感受不到太大的壓力。
「沒什麼章法嘛。」寧毅在眼睛上方用手遮起涼棚,「這是第一批人吧?」
「若真只有這點人,直接就可以把他們留在這了。」祝彪也扯着脖子在看。
「強龍不壓地頭蛇,趙四爺方才也說了,小響馬的寨子裏,一兩千人還是有的。殺得他們怕了,儘量轉移吧……我比較奇怪的是,這位響馬哥為什麼忽然要對我下手,我又得罪誰了?」
「呃,以你一直做的事情來說,實在不太好猜……」祝彪想着,表情有些為難,只得豪氣地揮一揮手,「反正不管怎麼樣,他們來多少,我們就收多少。這次北上,寧大哥你不也有讓大家鍛煉一下的想法嗎?」
「嘖,雖然說腦抽一定有原因,不過……哈哈,算了,我也想不到會是誰……」
那邊廝殺激烈,這邊兩個人的態度,就實在有些詭異,趙四聽着兩人的對話,再看看那邊的殺場,目光迷惑難解。視野那頭,眼見着小響馬疾沖而來,他手中雙刀如電,直衝向正前方的一個小隊伍,廝殺起來。祝彪看着這一幕,伸手指了指那邊:「那就是小響馬?」
趙四點頭:「沒錯,他一手快刀,非常厲害,這兩年中……」
他還在介紹,那與小響馬交手的隊伍已經被衝散,撤出數丈之外才停下來,有人受傷,然而即便是裘孟堂一時間也不敢往這個撕開的口子裏沖。而這邊,祝彪提槍上馬,扭了扭脖子:「也好,那我去殺了他。」
他俯下身形,戰馬疾沖、鐵蹄飛馳,殺入了戰線側面。第一個阻擋的山匪衝上來,隨後整個人都高高的飛了起來,那戰馬的速度竟沒有絲毫減弱,自山嶺一側猶如劈波斬浪般的撕出一片血海,朝着裘孟堂沖了過去。
趙四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幕,雖然他也曾參加過青木寨的火拼,陸紅提的武藝又要比祝彪高出一個層次,然而要說戰場之上策馬廝殺的聲勢,紅提畢竟是女子,也是無法跟祝彪這個正囂張得一塌糊塗的中二青年比的。
「裘孟堂!」祝彪哈哈大喊,猶如孩童嬉戲,「把你的人頭給我」
裘孟堂答:「x你娘!」
寧毅看着這一幕,拍了拍趙四的肩膀:「趙四爺,這是您的低頭,我想請你想一想,附近有沒有這樣的地形……」
戰場另一端,於玉麟看着整個戰場的變化,目光嚴肅起來。他的領軍經驗更多,更能看到整個事態的狀況,此時低聲道:「此戰沒那麼簡單了,三太子,樓姑娘,我想,我們該把自己的人叫來才行。」
他們這次進山,帶的三百多人都是田虎帳下精銳,這才是他們手上的實力,樓舒婉看他一眼,目光疑惑。田實卻是個好炫耀的,眼見裘孟堂似乎有點吃癟,頗為高興:「好,該讓這些響馬見識見識咱們的實力。」
樓舒婉弄不清楚戰場上的狀況,想了想,此時才道:「若真這麼扎手,是不是……算了?」
於玉麟看她一眼,卻是傲然一笑:「扎手自然是有些扎手,但半途而廢又豈是英雄所為,樓姑娘無需多慮,既然已決定出手,戰陣上的事情,我與三太子自有分教。」
田實哈哈一笑:「沒錯,另外,讓這裘孟堂見識一下咱們的實力,是很有必要的,點子這麼扎手,是意外之喜才對。樓姑娘,不管你跟這人有什麼過節,那是動手前的事情了,動手之後,就是我們這些爺們的事,你放行看着就行!」
他們說到這個程度,樓舒婉不再好說話。只是聽着他們的言辭,再看看那邊的廝殺情況,心中的感覺,更加複雜起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