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 弟四四六章 同樣夜色 不同師徒

    「我家主人年紀越高,修為愈深……只是身體終究跟不!修為,他迫至巔峰,頂多也是出個三五拳而已,只是這三五拳在普天之下,怕是沒有幾人能夠接得住的……」

    那中年人的話語在耳邊落下來,視野之中,紅提的身體在地上滾了幾滾,鮮血與塵土混在一起,顏色暗紅。寧毅朝着那邊走過去,目光陰沉,以掌心按了按微微發疼的額角。他跑到紅提身邊半跪下去,伸手想要扶她,卻又不敢亂動手。那邊周侗說道:「你最好不要亂碰她

    寧毅望了周侗一眼,目光之中殊無喜怒。不遠處,周侗雙手收氣,背負在身後:「哦?你想殺我?」

    寧毅沒有說話,紅提目光晃了晃,伸出手來抓在寧毅的手臂上,她掙扎着想起身,「哇」的又是一口血吐出來。寧毅連忙攙住她的後背。無論紅提武藝多麼厲害,終究是二十多歲的女子,受傷之中身子也顯得格外單薄,寧毅幾乎是儘量小心地抱住了她,紅提只是抓住他的衣袖,過得好半晌,方才開口:「周師傅不想殺人,我、我沒事···…」

    「我這三拳是你自己接住的,要說我不想殺人,那也難講。」周侗看着這邊,微頓了頓,又道,「你這打法是在戰陣之中悟出來的,但面對着我這老頭子,卻想着留手,這很好。你這等年紀能有這等修為,顯然有些奇遇,這倒也很不容易。」

    他說這話,寧毅有些聽不太懂,紅提卻偏頭看了看寧毅。周侗注意到她這動作,「哦?」的一聲,有些訝異。

    此時那中年人也已經走過去,紅提掙扎着坐起來,稍作調戲,她被打飛在地之時看來還頗為嚴重·這時候狀況倒是越來越好。周侗等了一等,說道:「我不知你們為何惡了高太尉,老夫以前在御拳館任教,與太尉府是有從屬關係的·算是有些香火之情。也曾應承過他們,必要的時候會為上頭辦些必要的事情。這次太尉府央我出手,用的是這層關係,只是我答應的乃是太尉府,未必就是哪個太尉,高俅小瞧於我了,此事就此作罷吧。你們自己也得小心一些。我正在前方縣城投棧·你的傷若不妨事了,我們可以同去。」

    寧毅在紅提身邊沒有說話,只是周侗這番話說完·紅提吐出一口氣,也緩緩地站了起來,在寧毅的攙扶下拱手道:「前輩這三拳,對紅提啟發很大,往後若有所成,須得謝過前輩的教導。」

    「我打你,你受傷未死,能有突破那也是你的本領,無需在意我。」周侗負手要走·又想起一件事,扭頭望向寧毅,「對了·寧公子其實是在右相手下辦事,是吧?」

    「差不多。」寧毅語氣冷淡。

    周侗點了點頭:「右相是個有本事的人,你受他青睞·也無怪能做出這番事情······」那語聲不高,言語之中,不無嘆息之情。

    他揚名天下之時,也正好是秦嗣源當年的全盛時期。御拳館隸屬皇家、兵部,而當年的秦嗣源,正職便是兵部尚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曾是他的頂頭上司之一。周侗一生立志,習武報國·在御拳館之中教習時,也曾數度上書想要領軍,只是秦嗣源本就是重實務之人,對於什麼武學上的天下第一併不感冒。寧毅當初在杭州想要研究武學,那位老人家也就是這種態度。

    一心習武之人就算武藝再高強也未必會練兵,就好像李白的詩詞再豪邁,他本身也不見得是什麼能吏。秦嗣源當初日理萬機,一個御拳館的教頭,注意就注意,不注意就放空了。周侗一生在官場抱負上並不得志,未必沒有秦嗣源的一份理由,但此時說起秦嗣源,卻也不得不贊一句「他是有本事的人」。寧毅能得秦嗣源的賞識,在他這邊看來心情估計也有些複雜。這些緣由,寧毅不久便能想得清楚。

    對方最終看起來並未下殺手,寧毅的心情卻不見得好。但眼下的事態中,梁山人還沒有出現,紅提也受了傷,他也不會講究什麼傲氣,對方既然開口相邀,寧毅也就攙着紅提趕緊隨他進城。

    梁山的眾人,最終卻也沒有出現。

    周侗主僕二人照顧紅提的傷,走得不快。不久之後,這彼此相識不久,氣氛與心情也未必能融洽的四人進入儀元縣城,寧毅與紅提投棧住下,到的夜晚還一道吃了頓飯。看得出來周侗對寧毅不見得有多少好感,倒是對紅提這個武道上的後輩能有如此身手還是頗為滿意,言語之中,指點了紅提不少武道上的經驗。

    而在這頓飯局快要吃完時,周侗還是對寧毅說了些話。

    「寧公子,我有件事情,想要拜託你。」

    他語氣平淡,寧毅也並不見得熱情:「你說,我聽聽。」

    周侗簡單說完了拜託的事,寧毅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不久之後與紅提一道離開回房。他對於這位天下第一高手眼下沒什麼好感,雖然理智上都能夠理解這類高手的各種壞習慣,而且或許對紅提也會有好處,但思及紅提方才的傷勢,便不見得有什麼好心情。只是這等厭惡感還不到要殺了他的地步,這類高手實在太厲害,到了周侗這等修為,秋風未動蟬先覺,厭惡他又不打算殺他的話,往後最好就是不要打交道為好。

    只是對於紅提,他心中也有着些許的意見。將紅提送回房間,又按照她給的方子抓了些藥物熬好送去,再給她端來洗臉的熱水、備好毛巾等物,寧毅才準備說。而紅提對於這位弟子「尊師重道」的行為看來頗為滿意,被寧毅叮囑着不要亂動,她便也坐在床雙手平平放在膝上,看着寧毅忙忙碌碌地安頓她,面帶着微笑,臉色紅紅的,小媳婦一般。但接下來便被念了。

    而人們被說的第一句,往往是「不是我說你。」

    「不是我說你。」寧毅皺眉說道,「我下午就有點忍不住了。人家天下第一啊·鐵臂膀周侗,我都說過好多次了。這種老頭子,說了要打你,為了面子一定是要打你的·你居然還留手了。那老頭說你想要留手,你別不承認啊,你才二十多歲,又不是什麼天下無敵,在周侗面前想留手,說出去以後大家會說打死你都是活該的。你當自己是方臘還是司空南啊!」

    從下午開始寧毅心中就在想着這件事,以他養氣的功力·對着旁人固然可以所有情緒都放在心裏,對上自己人,便直接了一點。只是這話說完·紅提也在那邊看着他,笑容變得更深了,只是語氣顯得委屈。

    「你……真想我不留手的跟周前輩打啊?」

    「不能留手啊······另外不要叫什麼周前輩,對他沒什麼好感。」

    「可是······你也聽到了,我是戰陣之上練的打法,全力出手便是生死相搏,對上武藝低些的倒是沒事。對上這位周前輩,若我不留手,他便也留不了手。今日要分勝負·就自能不死不休······那樣,我今日肯定是死了······」

    紅提說到最後,語氣輕柔·寧毅皺了皺眉,表情僵了片刻之後方才揮手:「這樣啊······那就算了,這傢伙的武功確實太高·他三拳就能打成那樣……實在是個老怪物……」

    紅提搖頭道:「也不是,當時他若真要殺人,我還是可以立刻起身護着你逃的……」

    說到這裏,臉色微微紅起來,寧毅愣了愣:「那······你······騙人的啊……」

    紅着臉的女子繼續用力搖頭:「不是啊,當時要立刻起來搏命,往後傷勢難愈·若是順其自然,我調息好後·便無大礙了。嗯······這樣總是好些······」

    鎮定地將這番話說完,紅提臉色才恢復平常,看了寧毅一眼。

    「不過,周前輩拜託你的那件事情…···你準備答應他嗎?」

    寧毅的臉色嚴肅下來,片刻,冷漠地搖了搖頭:「再說吧····…」

    寧毅等人既然在客棧中住下,不久之後,便有官府之人以及獨龍崗散佈在周圍縣城尋他的人找過來。寧毅安頓好紅提之後,一一接洽做了安排,他既然已經無事,客棧之中又有紅提與周侗、以及周侗身邊那位名叫「福祿」的僕人在,接下來,便是官兵與獨龍崗對竹溪、安平幾縣的大規模清掃,寧毅這邊,就沒有太多後續的麻煩了。

    他接洽這些人時,周侗也在附近看了看,其後也只能嘆息於這年輕人的本領,齊魯綠林的一番浩劫,看來不可避免。只是以他此時的心情和想法,也是懶得為這些綠林人出頭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在周侗的這邊,大抵也有着「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的感覺,有些事情,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這天在儀元縣的這間客棧里,寧毅與紅提住的是兩間上房,周侗由於與老闆的關係,住的是客棧後方一個原本屬於老闆的獨立的小院子。也不知是因為習慣還是什麼,夜色漸深之時,周侗並未睡去,他在院落中緩緩地練了一套拳,然後坐着喝茶,點一盞油燈編寫武經直到深夜。待到子時過後,又在院落里拿了根木棍練了簡單的棍法,不久,巡夜人敲起銅鑼。院落的後門外,一道身影在黑暗的道路上遲疑着,已經徘徊好久,待他終於鼓起一絲勇氣時,院門開了,光芒從裏面浸出來,出現在門口的,是作為周侗僕人的中年人福祿,他臉上帶着笑容,對外面的男子伸了仲手。

    「林沖小弟,別多想了,便進來吧。」

    「大師兄······」此時站在門外街道上的,正是林沖,他眼中噙着淚,「我今天看到師父來了·……師父他老人家······」

    「噓,莫要聲張。主人他都知道的。」


    林沖點了點頭,朝着裏面走去,進入院門,他便看到了正站在院落一角小幅度揮動手中棍棒的老人。他眼中一熱,便跪下了,頭磕下

    「師父……」

    像是有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林沖語聲哽咽,卻說不出話來,只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頭,老人在牆角揮棒,並未說話,他便一直伏在地上跪着。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院落中,夜色里,只有周侗偶爾揮棒驚起的響聲,這邊的屋檐下·福祿籠着袖子,站在那兒靜靜地看着。如此過了近半刻鐘的時間,周侗手中的棍棒停下,蒼老的聲音響起來。

    「你……來做什麼?」

    「……你來做什麼?」

    院落里寂靜得幾乎令人窒息的氣氛此時才有着些許的緩解。林沖跪在那兒,身形微微有些顫抖,他自幼習武,眼前的周侗·未必是他最親近的一名師父,但絕對是最重要的師父。這一切也是因為御拳館並非是什麼私人武館的緣故,周侗就算閉門收弟子·人數也算不得少,師徒間的感情,未必有一般的私人武館那般親近。

    對於周侗,林衝心中是崇敬的。但因為這樣的原因,當幾年前周侗自御拳館離開後,師徒倆其實就沒有了什麼聯繫,也是因此,自己出事時,找不到也沒想過找這位師父幫忙。及至後來落草·知道周侗端正性格的林沖便知再無回頭路。他之前未曾想過還能遇上這位自離後便閒雲野鶴的師父,但今日既然見了,便是不得不來了

    其實在他心中·又何況不期待這些已經越來越少的親朋的理解?

    「弟子、弟子無奈落草,情知師父必定責罰,但······」

    「責罰?」林沖話未說完·那邊的老人已經笑了出來,「責罰……我為何要責罰於你?林沖,我已老了,而你已反了。

    何謂反?天下家國、人倫師徒,便再難拿來束縛於你了,我又為何還要罰你,罰你……可還有用麼?」

    林沖的額頭磕下去:「唯有師父的教誨·林沖一直未敢忘卻,只是……實在是遇上了冤屈難言之事……」

    「我知道!」老人抬高了聲音·然後點頭,「我知道你所經歷的事,我已聽說了!你家中妻子被那高衙內看上,你也因此惡了高太尉,其中小人作梗,栽贓陷害!你走投無路,落草為寇。這些······我都聽說了!但我只想問你一件事。」

    周侗站在院落前方,將棍棒柱於地面,林沖微微抬頭:「師父……」

    「我只問你!為何要落草為寇!?」

    話語迴蕩在院落間,林沖眼中有着些許遲疑與迷惘:「弟子……走投無路了……」

    「為何走投無路就要落草為寇!?」

    「走投無路與落草為寇,有關係嗎!?」

    「你可還記得我的說話!?」

    這三個問題迴蕩在院子裏,響在林沖的耳中,林沖的眼神迷惘:「弟子……不知師父說的是哪句……」

    周侗笑起來:「已經忘了,那也沒關係,給我站起來!拔你的槍!我教你的武藝,你記得吧?」

    「弟子不敢忘記······」林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反手拿出背後的鋼槍。只聽周侗道:「擺個架勢給我看看!」林沖擺了個橫槍的架勢,周侗有道:「槍鋒向前!」林沖將槍尖對準前頭,周侗大步走了過來:「好!你來殺我!」

    林沖身體一震,手中長槍幾乎掉下去,那邊周侗單手持着木棒,不擺任何防禦的招式:「來啊!過來殺我!你在猶豫什麼!」

    「弟子……」

    「少羅嗦!少猶豫!你是反逆之人!你反了這家國天子!你理應向任何人出槍!想一想你的妻子!想一想你受過的冤屈!你走投無路只能落草為寇!你活下來只因劫掠他人!吃他人的肉喝他人的血!你這樣的人,就該放掉所有禁忌!你既已落草,便理應殺掉所有擋在你前方之人,我性情迂腐,必然不許你落草亂來,殺個師父又能算什麼!來啊!殺我,照着這裏刺!這裏—」

    周侗大聲喝着,一步步的過來,他雖然單手持棍,卻沒有任何防禦的姿態,抓起林沖的槍尖,對準自己的喉嚨,然後又對準自己的心坎。林沖遲疑地後退,幾乎握不住槍。事實上若周侗說的是要考校他的武藝,他或許還敢出手,但周侗說的是「殺我」。對於軾師,他卻無論如何不敢出手。

    周侗放開槍尖,冷笑起來:「狂妄之徒!你的師父幾年前便是天下第一,我讓你出手你便殺得了我?你竟然連出槍都不敢?你竟真的害怕殺了我!?」

    林沖放開鋼槍,砰的一聲跪在了地上。

    以往師徒之間便算不得交心,御拳館中,周侗教習武藝雖然嚴格,但師徒之間沒有太過親近的時候,他也只知道周侗的嚴肅與端正。今晚過來,原本受到的各種對待他都想過,無論是責他罰他罵他理解他甚至是殺了他,都符合他心中對這師父的認知。然而真到過來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出乎林沖的意料之外,類似於你落草便該殺戮一切,你竟以為自己能夠殺我。句句誅心之論。到得此時,他便只能砰的跪下,眼中已經有了決然的神情。

    「弟子自知一身罪業,難以洗清,也難以得到師父原諒。但林沖雖然上山落草,於心中道義無時或忘。今日無論如何,不敢朝師父出槍,便是師父要殺……」

    心中有了決定,這段話說起來也變得果斷,他跪在那兒,眼神清澈堅定起來,然而就站在他身前不遠,身形高大的周侗也已經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了什麼諷刺的鬼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心中道義,無時或忘,哈哈哈哈……我去你媽的——」

    這天下第一人一步跨向前方,就在林沖錯愕抬頭的瞬間,重重的一腳轟的踢在了林沖的胸口上。這一腳力氣之大,將林沖整個人朝後方飛了出去,如同炮彈一般撞開了院落的木門,身形在院外黑暗的街道上滾了出去,也不知被踢飛了多遠。

    周侗的的聲音從院子裏傳出來,話語中有種發現朽木難雕後的心灰意冷。

    「我周侗今後······沒有你這個弟子,懦夫。」

    風聲嗚咽吹過長街,夜黑得像墨,在那片黑暗裏,只有血滴下來的聲音······

    不久之後,有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立在那兒,搖搖晃晃地走······

    後方客棧的房間裏,有人偷偷聽着這邊的動靜,此時卻有些感嘆地搖了搖頭。

    「嘁,真有個好師父……」

    院落的門口,福祿靜靜地站在那兒看了很久,直到看着黑暗中的身影如喪家之犬一般的咳血離開,這才默默地關上了院門。

    才到家,有點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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