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中雲團金黃,七月的汴梁城,逐漸從夏日的熱浪里安靜下來,第一片梧桐葉子落下時,秋天來了。
鱗次櫛比的房舍以御街為中軸,朝着四面八方延展出去,行人商客來來往往,走過來往穿插的大街小巷,商戶們的吆喝往往夾雜着騾馬的鳴叫,轆轆的車輪驚動在街口玩耍的孩子們的笑聲。檐下築巢的燕子飛過街邊的樹木,飛過附近一家一戶的院子,大小的船兒划過城內的河流,岸邊是走過行人的道路,或是附近人家的院牆。
下午時分,梧桐樹的空隙在院子裏投下了金黃的剪影,在風裏微微搖晃着。打開窗戶的書房裏,寧毅正在桌邊寫寫畫畫,遠遠的,傳來家中護院們訓練時的動靜。
此時,即便富庶如汴梁附近,也並不太平。城外周圍陸陸續續過來的饑民開始增多了,開封府增加了各處道路上的設卡,進城時的盤查。但至少,此時城內的院子裏,還是顯得安靜祥和的,只是過得片刻,便聽得牆角處有鬼鬼祟祟的腳步聲響起,寧毅皺了皺眉,不久,旁邊的門口處,便有兩顆腦袋陡然冒了出來,雖然擺出了要嚇他一跳的架勢,但只有一張臉是凶神惡煞的。
「哈~!」
陡然躍出的元錦兒雙手成雞爪狀舉在頭頂,擠眉瞪眼,面目扭曲。寧毅毛筆舉在空中,呆呆地看着她,過了片刻,語氣平緩地開口說道:「啊……好可怕啊……」錦兒便失了興致,撇一撇嘴。
跟隨她過來的另一人男裝打扮,頭上戴了頂書生帽,面上笑容明媚清澈,卻是雲竹。
她的笑容,與年關那段時間相比,已然大不相同了。
剛剛探出來時,她的臉上甚至也做了個類似於「鬼臉」的表情。隨後倒是自己忍不住,笑了出來。
「立恆今天沒出去呢。」
「上午剛從相府回來,下午事情不多,所以我在練字,你們剛到?」
「方才在外面見了檀兒,才過來的,檀兒見我穿着男裝。要我待會陪她出門呢。她要去作坊里看新袍子的樣子。」
「喔,你們最近的關係比跟我好……」
寧毅笑了笑,那邊錦兒卻是輕輕一哼:「我不去,我去找小嬋。」大概是因為往日裏的一些成見,錦兒與蘇檀兒之間的關係算不得好,反倒與小嬋還一直保持着很好的交情。
自年關以來。時間已經過去半年。這半年以來的時日裏,許許多多的東西,其實都有所變化,其中,有關雲竹的變化,這一家人的關係,大概是最能令寧毅感到輕鬆的。
從去年開始。寧毅對於身邊人之間關係的處理,多少有些束手束腳。他在外面時固然是霸道至極的人,對於檀兒、雲竹等人,也下定了決心不肯放開,但決心是一回事,如何處理,又是另一回事。他心中多少懷着內疚,到得年關時。才令得一切終於都爆發開來。雲竹的心病與離開,說起來是她自己的心障,但與寧毅下意識的內疚,其實不無聯繫。
寧毅在木原與檀兒多少取得了共識,雲竹領着錦兒回去了一趟原本的老家,一路之上或許也原原本本地想過了彼此的關係,回來之後。方才放下心障。這一過程說簡單倒簡單,說複雜卻也複雜。總之,蘊含在其中的並非一時的聰明,或者說見到某個象徵之後的頓悟。只能說是生活給予的智慧了。
雲竹的心性原本就聰慧,她十歲前是官家小姐,受到的也是良好的教育,只是後來命途坎坷,贖身之後的幽居狀態,在心理上來說,多少還是有些壓抑和自閉的。她與寧毅相戀之後,一顆心繫在對方身上,也是因為其中的關切和敏感,或許才會讓她在稍許的失落之後,逐漸變得抑鬱。
這些事情對於一般的女子,或許很難解開。於她而言當然也不能說輕鬆,但離開寧毅之後的那段旅程里,心靈剔透的她總算能夠看清楚自己與寧毅身上的癥結,也就不再因此自怨自艾。待到再回來汴梁,面對寧毅時,給予他的,已經是與相識之初相似卻又有些不同的、清澈純淨的笑容了。
「我回來了,夫君。」
那一天,當寧毅再度踏足那小院二樓時,迎接他的便是女子跪坐在床上的盈盈行禮,笑容之中,有思念,有溫暖,有歉意,也有着些許的俏皮,倒是令得寧毅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當然,一個人十年來積累的生活習慣,並非是一時的領悟可以徹底改變的,雲竹倒仍舊是那個雲竹,喜歡清靜、獨居、看書、撫琴,但在這其中,卻也不再排斥小範圍的往來,她去拜訪了檀兒,隨後檀兒也過來拜訪她。
事實上,兩人在之前多少就是有些互相欣賞的,哪怕雲竹算是第三者第四者,在那場雷雨中救下寧曦之後,檀兒對她就有着接納的意思了。只是來到京城後的一系列事情,寧毅不知該如何調節、自處,她們倆也就不太知道該如何來往。待到五月里雲竹回到京城,這樣的接觸反倒變得自然起來。
如果說之前的雲竹是在知性溫婉中帶着水的柔弱,此時的雲竹,大概更像是知性溫婉間透着水的清澈。她本就是官家的小姐,假如說沒有後來的變故,一路平穩的長大,或許有一小部分特質,便是這樣的。
雖然自詡是厲害的男人,但是在檀兒與雲竹這邊,寧毅倒是什麼作用都沒有起到。有時候他自己想想,反倒是自己成了對方的心結,如此一來,頓覺鬱悶。
如今檀兒與雲竹偶有碰面,檀兒知道雲竹的性格,不會約她到什麼麻煩的大場面上去,只是偶爾聊聊八卦,又或是說說竹記的生意,帶她去蘇家的衣服作坊里看看,偶爾還讓雲竹畫朵花做衣服上的點綴。雲竹偶爾則會與檀兒講講如今流行的詩文,如今汴梁的才子故事什麼的,她本身就有不錯的詩文造詣——其實比寧毅還厲害——又有青樓的經驗,隨口說起。也能講得頭頭是道,有時候加些黑幕進去,讓檀兒聽得津津有味,其實在這方面,檀兒對她,也是不無欽佩的。
彼此的相處間,看起來順理成章。其實也有着各自的小心翼翼,維持着這個或許在這個時代該名為家庭的小小圈子。六月中旬的一天,檀兒去找雲竹時,順口說起:「找個時間,聶姑娘就嫁到寧家來吧……嗯,我沒有開玩笑哦。」雲竹在微微臉紅之後。點了頭。其後檀兒還跑去跟錦兒說了一樣的話,倒是令得錦兒滿臉漲得彤紅,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心中或多或少的有所準備,只是想不到會是蘇檀兒來跟她說這個。
總之,在這個家裏,一切也就如此的確定下來了。只是六月里寧毅事務繁忙,看起來也沒有太過順理成章的時間點。關於過門之類的事情,暫時也就得延後——其實她們多少也在等着寧毅的主動表態。
寧毅則在知道這件事後苦惱着過門後應不應該讓雲竹與錦兒住過來的事情,一來相見好同住難,他作為現代人的看法,大家全擠在一塊兒了,或許反而沒有現在這麼和諧。二來京城的這個「寧家」眼下發展很快,去年買下的這個有四個院子的宅子該換了,或者該擴大一圈。到時候再做這事,他覺得是比較理想的。
而在檀兒或者雲竹那邊,其實也明白,在某一天——寧毅、檀兒、雲竹、錦兒、小嬋,這樣一家人聚在一章桌子上吃飯的情景,多半是會有的,但在眼下。又或多或少的,還顯得有些奇怪。
也是因此,雲竹偶爾過來走走,檀兒偶爾過去那邊拜訪。寧毅則四處跑跑,反倒成了眼下看來最為理想的相處。
至於京城「寧家」眼下的發展狀況,則是一個更大的命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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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府側院,穿着一身書生服的雲竹上了馬車之後,笑着回過身來,伸出雙手,拉了檀兒上車。雲竹穿着男裝,檀兒則照例是一身婦人裝扮,但雖然如此,兩人的年紀卻都是二十出頭,雲竹雖做男裝,看起來卻是知性而清澈,檀兒身上則流露這一股安靜與沉穩的自信,看起來倒像是厲害的主母新選了一個書生氣的入贅夫婿。上車之後,寧毅走到車邊來,與她們說話。
「城內的作坊走走,城外的就不要去了,最近雖然管得嚴,但外面不太平。」
「嗯。」檀兒回過身來,搭住寧毅抓在馬車窗沿上的那隻手,下巴也擱在了手背上,「要不要帶點什麼回來……呃,立恆待會還去相府嗎?」
「不知道,看北面有沒有消息。」
雲竹也靠在那車窗邊:「嗯,若是那郭將軍打贏了,立恆也早些告訴我們一聲。」
最近這段時間,寧毅多少參與了武朝境內救災的籌劃,但最為緊張的狀況,還是北面蕭乾的南下,與郭藥師的對峙。檀兒與雲竹等人雖然只是聽聽,但事關武朝國運,還是會有些上心。寧毅笑着點了點頭。
馬車駛離院門之後,後方隱隱的傳來了小嬋與錦兒逗弄寧曦的笑聲,梧桐葉在院子裏落下一地的金黃,寧毅想着一些事情,笑笑往隔壁的院子去了。
同樣的時刻,汴梁東門,有一行主僕四人的隊伍正過了城門的檢查,踏入京城範圍內。四人當中,為首的是個年紀二三十歲左右,下巴留着鬍子,眉目沉穩的年輕男子,跟了一個更年輕的僕人,其餘兩人一位看來是三十多歲的師爺,另外一位身材高大,帶着兵器,像是負責安全的綠林人士。城門的守衛看了那張寫有「李頻」名字的文碟,放他們過去了,隨後與旁邊的守衛低聲說:「是個縣令,看來是升官了……」
此時進入汴梁的,正是李頻李德新,他從景翰九年年初開始任南和縣令,此時還不到三年。由於政績而被召喚進京,算是要破格提拔了。不過,此時他回頭看了看汴梁城門外的情景,看看城門處的兵丁,嘆了口氣,面上卻不見太多的喜色。
自從南北災情肆虐開始,開封府所負責的京畿一地就已經加強了管制,此時出現在城門外的流民是並不多的。不過,當官、讀書到他這個程度的人,早已學會自蛛絲馬跡中尋找事物端倪的本領,見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南和縣富庶,李頻在這兩年裏的經營也很不錯,因此災情擴散之時,他所處理的地方還沒有出現太嚴重的情況,李頻也已經做好了應對的準備,只不過,此時被召上京城升職,一路之上所見的情況,才越來越多的讓他感到憂慮。
在城門處的小廣場邊稍作休息,跟隨着李頻的隨從穀雨問道:「老爺,我們現在去哪?」李頻皺眉看着附近熙熙攘攘的人群,隨後伸手指了指不遠處一輛正在出城的大車:「去那吧。」
穀雨探頭望去,那輛馬車正從城門出去,車壁上蓋着厚布,但看來頗為整潔,其中一面車壁上卻寫着「竹記」二字。穀雨便笑了起來:「知道了,老爺是要去訪寧公子,小人這就去問。」
四人之中,只有隨從穀雨是自江寧起就跟隨着李頻的,對於李頻在江寧的許多事情,與寧毅的交情等等,都頗為清楚,甚至也知道自家老爺能補實缺或多或少都得托賴對方。
李頻為官之後,天南地北的,與寧毅之間的來往便少了。穀雨偶爾會聽李頻說起寧毅,他多少跟李頻念過些書,知道在自家老爺心中,兩人是「君子之交」的情分。不過,有關於那位寧公子的另一份消息,卻是最近幾個月內才從某個渠道聽到的。
那是有關京城「竹記」的傳聞。南和富庶,旅人也不少,「竹記」一樓一詩的消息,在這幾個月里傳到南和,最近兩個月,還有「竹記」兜售貨物的那種大車去到了縣城裏,多少造成了些話題,李頻才從其中打聽到了寧毅的事情。
這次上京,按照穀雨的想法,自家老爺有兩個地方是要去的,一是右相府,二是生意在京城已經做得很大的寧公子。此時聽李頻點頭,當即便去詢問了油壁車——大城市中公交馬車——的路線,隨後他騎上唯一的那匹馱着貨物的馬,李頻等三人上了油壁車,一路往竹記雨燕樓的地址過去。
油壁車在名叫三官坊的站邊停下了,李頻等人下來時,穀雨也下了馬,望着不遠處的那棟樓,微微地張開了嘴。
「哇,好熱鬧啊……老爺,寧公子做生意,真是有一套……」
李頻「嗯」的點了點頭。
穀雨的聲音中,頗多欣喜與驚嘆之情,倒是沒有注意到,自家老爺望着那邊的目光里,倒是沒有欣喜,而是在些微訝異之中,包含着的複雜的憂慮……
「走吧。」過得片刻,他說道,「我們先去問問……他的住處。」
下午的陽光明媚地照在汴梁的城市當中,前方,名為雨燕樓的竹記分店與其開業時的裝潢並沒有太多改變,只是其中展現出來的熱鬧景象,卻與半年之前,有着天壤之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