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說到這裏,想說一件事給大家聽。昨天的時候,在城東那邊看了一場殺頭,見了一位老人家,這位老人家叫做錢希文。知道他的消息,是因為早先……前天,茹右跟我說起的那些事,我才起意過去看看。對於錢希文這個人,我之前並不是很熟悉,當然有過幾次的見面。他是個極懂權謀、人性的人。早幾年的杭州一帶,如果發生什麼事情,他說一句話,能有決定性的作用,今天,便想把這個老人家的事,講給大家。」
樹蔭搖曳晃動,帶着悠閒意味的蟲鳴中,書院的課室里,正響着年輕老師的聲音,當然,說是講課,到得此時,其實又已經慣例般的變成了講故事。這個時候,課室之中有着大大小小的幾十名學生,而在課室外的窗戶後面,其實也有五六名學生聚在那兒,有的趴在窗台上,有的蹲在地上數石子,卻也都在聽着裏面說的東西。
自從書院中因為寧立恆這位先生產生過幾次衝突後,學生之中,便已經分裂成了好幾個派系,其中有想要幹掉這先生的,也有親近、想要保住這先生的,更多的,自然還是無所謂的中立派。無論好惡怎樣,當寧先生講課有趣的消息傳出去之後,不少人也都願意到這丙班來聽一堂《史記》課。
若是以前那種傳統式的學堂,學生想要這樣自由的跑來跑去,恐怕會被先生打罵死,但如今的文烈書院,真正敢管學生的先生自然沒幾位。到得此時,每天到丙班的《史記》課時,班上便大概聚集了四十餘名的保寧派與中立派學生,至於在窗外蹲着看起來不懷好意的,則大抵是那些想要找茬的倒寧派,他們說是秉承着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想法來探聽虛實,但畢竟都是**歲到十五六歲左右的孩子,聽寧毅的故事說得有趣,往往也是津津有味地聽,聽完了才表現出不屑一顧的神情來。
不過,今天說的這個故事,則使得課堂內外的氣氛微微變得有些古怪了。
「錢家原本是杭州望族大戶,他們家族原本出過很多高官。有關於錢希文,這裏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小故事……幾個月前我剛來到杭州,執着長輩的信函到錢府去拜訪他,遇上兩個追打的年輕人,然後撿到一個紅色的珊瑚筆格……我因此拿到了十貫錢,不過不是飛票,而是一個一個銅板串起來的,整整十貫錢,搬得我很辛苦,我後來去問,才知道這個珊瑚筆格是錢希文最喜愛的一樣器具……」
有關於錢希文的事情,由珊瑚筆格的事情開始,然後漸漸說起幾年前的饑荒,立秋詩會等等等。課堂上下,一時間便起了微微的騷亂。課堂中的都是孩子,但大抵也聽得出這故事的立場,他們保寧毅,是因為覺得寧毅已經投了義軍這邊,這時候說起那錢希文,便令得當中一部分孩子開始有些動搖。
故事在說,外面的廊道上不知什麼時候有兩名書院的先生走過來,大概是覺得裏面氣氛有異,站在那兒聽了幾句,面上才顯出驚疑的神色來:「這人瘋了?」
「我看不像……有恃無恐麼……」
兩人驚疑地聽了一陣,隨後又有一名先生過來,聽了幾句,也是訝異地與兩名同伴面面相覷。他們都是原本杭州的儒生,自然知道錢希文的名字。但這個時候在方臘的地盤說這種事,豈不就是找死?
正驚疑間,長廊一側,一名身着黑色短衫的年輕男子似乎是閒逛一般的左瞧右瞧着朝這邊走過來了。雖然是沒見過的生面孔,但這時候書院外也有守衛,這個時候能進來的,看看這股精神氣,便大概知道眼前男子是一名武人,多半還是方臘軍中將領,因為他一出現,在課室外閒玩的幾個孩子中便有一名明顯的被嚇到了,往後縮了好幾步,隨後似乎是跟身邊同伴商量要不要走掉。
三名儒生互相看了看,低頭離開,那年輕人瞧了瞧幾人的背影,隨後側着瞄了一眼寧毅這邊的課室。他微微想了想,之後在距離課室一丈外的廊道欄杆上坐下來,拔了一根茅草叼在嘴裏,似乎便在這裏休息起來。這個距離上,看不見課室里的動靜,但兩邊的話總是聽得清楚的,不久之後,年輕人也就聽懂了對方在說的是什麼事情。
「所謂衛道,就是在適當的時候死給你看。老人家是這麼說的。這個世界上有很多聰明人,就我來說,也覺得如果他想要做更多的事情,其實是不用死在這裏,不用回來的,這位老人也是個聰明人,然而他害怕的是,當所有人都這樣當聰明人的時候,別人說起仗義死節,舉不出適當的例子。大家會說,雖然你們這些先生,每時每刻在說骨氣,在說忠孝節義,為什麼對方一打過來,大家全跑了,他留下來,大家會說,有個錢希文,在這裏,做了這樣的事情,他一輩子在學問上所作的東西,就不是假的。」
「他跟他的家人,昨天已經死了。」名叫寧毅的先生頓了一頓:「我希望大家能記住這樣一個故事,記住有這樣一個人。今天要講的講完了,大家有什麼想法,可以現在說。」
他的話幾乎還沒有說完,便有孩子舉了手憤慨地站起來:「寧先生,你這樣說,是要說朝廷那邊才是好人嗎?要說我們是壞人?」隨即便有人附和起來。前方的寧毅淡淡地看着,待到課室中的吵嚷說完,方才開口。
「好人,壞人,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我沒有辦法告訴你們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我只告訴你們做人。今天你們的父母讓你們來這學堂,學四書五經,讀書、讀史,為什麼?朝廷的那幫人,何嘗不是花一輩子的時間讀這些。你們站的地方不同,學的卻是一樣的東西,我想告訴你們,你們要學的東西,都在這位老人家做的事情里,我是你們的先生,我覺得你們真要學得好,那麼不該錯過他。」
「關於好壞對錯,不是一個人站在好的地方另一個人就一定站在壞的地方。貪官橫徵暴斂,花石綱鬧得民不聊生,你們起來,殺了他們,這是好事,你們讀書,書上要教你們的,至少我要教你們的,也是這樣的事情。那位老人家做的,也是好事。我告訴你們他的事情,是要讓你們記得,有一位老人家,他學儒,他有自己的道,他做了這樣的事情,做到了這樣的程度,你們以後,也要有自己的堅持,不要輸給他……你們會輸給他嗎?」
孩子與少年人終究頗有熱血,寧毅問過這句,大家頓時喊起來:「當然不會!」這聲音一時間此起彼伏,就連窗外幾個孩子都要被感染到。但自然還有人想問簡單的對錯的,寧毅停頓了一會兒,望向眾人。
「你們如果是生於太平時節的孩子,我不該跟你們說這些,田玉昌、陳秋……你們中間,有些還太小,我不該太早教你們太複雜的對啊錯啊,你們也許聽不懂。但你們不是生在太平時節的孩子,你們的大部分應該都經歷過了,在打仗,你們的父親在打仗,就好像於四河,你已經上過戰場了,對不對。」
當中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少年昂起了頭。
「那你們就該知道,仗還遠遠沒有打完,我希望你們不會再上戰場,但你們是將門子弟,你們要做好準備。朝廷那邊有很多貪官污吏,有很多隻顧着爭權奪利不顧百姓死活的無可救藥的人,但也有一部分人,他們跟這個人老人家是一樣的,我不希望你們成了貪官污吏只顧着搜刮民脂民膏的那部分人,哪怕只是一部分。」
「你們既然在這裏讀書了,稱我一聲先生,我希望你們都變成跟那位老人家一樣的人。你們這一輩子,要有信仰,你們拿起刀,要記得是為什麼拿起來的,貪官無道,所以你們殺官造反,天下糜爛,你們撥亂反正。你們要記得自己是為了讓身邊所見的變得更好才拿起刀的。」
「那些長在太平時節的人,他們進學堂,是為了學着怎麼當官,或者識點字,將來抄抄寫寫有個一技之長。你們進學堂,家中父母說是讓你們有出息,但這齣息,我不希望只是學着勾心鬥角,當官鑽營。你們若學到了信仰,那才有意義,才是真正的學到了這經史子集裏說的東西。」
這話說完,課堂中有些沉默。自然有一部分孩子隱約懂了,但年紀太小的,頂多也只能懵懵懂懂地死記而已,許多年以後,他們也許會記得當初有個人說過這樣的話,但現在,就仍舊只能看看周圍的同伴,微感迷惘了。其中一個九歲的孩子舉手,怯生生地說道:「那……先生,我們殺了那個老人家,是不是殺錯了。」
「沒殺錯。」寧毅搖了搖頭,「你們將來要學會,敬佩敵人,學習敵人,但不要試圖同情他們,特別是這樣的,他絕不會投降,就只能殺了他。戰場上有一個敵人,他武藝高強,大家都覺得他厲害,你也說,他真厲害,到了交手的時候,你如果也想,他真棒,要是殺了他就不忍心了,那你就死定了。你要有自己的堅持,敵人越厲害,越高大,你越應該出十二分的力氣殺掉他們。不過……你們如果有空,可以去安葬一下老人家的屍體,給他上柱香什麼的。」
孩子們終究感受不來這麼複雜的善惡觀,年幼的孩子們現在基本覺得那老人家是個好人,死得可惜了,待聽得寧毅說起安葬上香,這時候才點起頭來。
外面走廊欄杆上,坐着的黑衣年輕人噗的吐出了口中的草莖,皺了皺眉,又以閒逛式的步伐離開了……
書院無大事,寧毅關於錢希文的這番講課,在隨後一兩天裏,驚動了整個書院。眾人一方面感嘆於錢希文的悲壯,另一方面也引起了各種關於寧毅的議論,有人佩服他的勇氣,有人覺得他活得不耐煩了,但對於他後半段的說話,卻又多少有些驚疑他到底站在了哪一邊。
這樣的氛圍中,除了與一幫學生有些互動,寧毅倒是成了書院中最為孤立的一人,有人佩服他,卻又不敢怎麼與他來往,有人不爽他,也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將會得到怎樣的下場。至於在書院之外,他在這一天的講課多多少少也造成了一定的影響。
錢氏一族的遺骨在隨後得到了相對正式的入殮,操辦此事的是一位名叫於開泰的將領,他是那於四河的父親,並不清楚寧毅的背景,只是覺得「那先生把我兒子教得挺好」。也有幾個聽了那些話的人覺得這先生其心可誅,但在其後,卻也沒有做出多麼亂來的動作,似乎有人在暗中阻止了他們的行為。
然後從八月初六開始,便是一系列的良辰吉日,杭州城內被鬧得沸沸揚揚,包括由一大群綠林好漢所組成的綠林大會,預備推舉方臘為天南武林的盟主,順便推舉一位副盟主之類的,由於得到了官方的支持,弄得聲勢頗大。然後遊行、狂歡,由各個起義地、山寨送來的「四海朝貢」等等等等,到得最後,便是方臘的稱帝儀式。
其實這一切在半月以前就已經確定,朝堂的班子組建得差不多,消息也早已宣傳出去,只是到得此時,方才算是正式昭告天下,永樂朝的成立。
嗯,這章算是四號的,還還沒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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