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君武后來的記憶中,武朝景翰十年的這個春天,過得很不順遂。對格物之學剛剛升起熊熊野心便遭了當頭一棒,對火藥的研究沒什麼進展,還爆炸了,一向不怎麼管他的父親將他禁足在王府不許出門,一幫老師整日裏嘰嘰呱呱師父的格物之道是何等卑微的匠人之術、乃是奇巧淫技的卑賤學問,駙馬爺爺這次也沒有站在他這一邊,至於那個整日裏被家裏煩着嫁人心中卻又有着諸多不切實際幻想的姐姐,更加不可能成為與他一國的盟友。
年僅十三歲的小王爺才在人生中第一次找到想要奮鬥一下下的方向,就這樣被周圍的世界無情地潑下了一盆冷水,對他的打擊,也是蠻大的。
真是很累,感覺不會再愛了……
當然,少年君武的這場煩惱並沒有持續太久。這個春天對他的影響,在後來的整個一生當中,都是太大了。春末的時候,師父從杭州那邊回來,他因為禁足的緣故無法出去拜訪,但不久之後,大概是接近三月中旬的時候,師父過來了一次王府,雖然並未與父王見面詳談,但由於駙馬爺爺那邊的關係,還是讓他暫時的得以出門,禁足令也就得以解除。
此時的文人當中,對於師長的稱呼其實是相當講究的。王府當中教授周君武學業的多是江寧一帶的大儒,但在周君武這邊,對這些人仍舊以老師相稱。而他對寧毅,在喜歡上格物學後則稱之為師父。兩者之間區別甚大。雖然由於寧毅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在江寧,這類稱呼也不會隨時掛在嘴上。但各種差異在細枝末節上就能表現出來。
王府之中的這些客卿皆是有身份地位之人,屈居康賢之下那沒什麼可說的,康賢駙馬身份,而且本身學問就是極深的,只是沒能有功名而已。但寧毅不過二十出頭的青年人一個,就算思維敏捷天賦驚人。能夠拿下江寧第一才子之名,那也只是在詩詞小道之上,要說實打實的學問,沒人會認為自己不如寧毅。
因為這事。去年年初,王府中的張瑞、李桐兩名客卿就曾找過寧毅。那一次正好遇上刺客刺殺秦嗣源,寧毅的辣手將這兩人嚇了一跳,這兩人也就偃旗息鼓。然而在寧毅離開江寧之後,小王爺日益喜歡上那些工匠之術,王府客卿之中各種忿然之情又膨脹起來,每每在講學授課之時勸說小王爺懸崖勒馬,讀書要讀聖賢之道,但周君武哪裏肯聽。
當然,小王爺脾氣畢竟還好。在老師面前唯唯諾諾點頭受教,轉過頭又去弄自己的事情。他尊重的只是老師的身份,卻並非對方本人。一幫老師也曾向康王諫言,但周雍一輩子當的就是個富貴閒王,又知道自家兒子就算學成康賢那樣的也沒什麼意義,若是學問真的高了,想要干一番大事卻報國無門,反倒會心頭抑鬱,便也不去管。若非出了火藥的事情,他倒是樂得自家兒子有些低俗無聊的惡趣味,總比像女兒那樣胸懷大志好。
這次寧毅回來,由於周佩、君武這邊的一些異動,王府中的一干客卿也得到了風聲,商量着待寧毅上門之時要與他比試一番經卷學問,令得王爺與小王爺都能看清楚這年輕人的不可靠。當然事到如今眾人也不可能真看輕了寧毅,但即便寧毅身負武藝,當初在大街之上誅殺刺客,此時又已經在杭州九死一生地回來,個人武勇在這些讀書人看來仍舊是小道而已。一幫中老年學究自信在詩文經卷上要輪翻寧毅還是問題不大。
他們做好了這方面的準備,周君武聽說之後,倒也是頗為期待,但寧毅在接受周佩的委託後,只是通過康賢那邊將君武叫出了門,一幫客卿下戰帖的機會也沒有。此後幾天,師徒在江寧城內閒逛了幾圈,周佩也趁機出門跟隨着轉悠。她原本期待寧毅說服君武不要再弄那些危險的事情,但寧毅領着君武去轉的,卻儘是一些碼頭、作坊之類的地方,跟他講水車、講織布機的發展、各種機械獨具匠心的精巧思路,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寧毅往日裏就曾跟君武說過這些,眼下不過是說得更為細緻了。
這樣逛了三天,傍晚送着這對姐弟回去時,周佩進了王府後又偷偷跑出來,將寧毅拉到王府旁邊的巷子裏開始抱怨:「先生答應過我要讓君武遠離那些危險事情奮發向上的,現在怎麼又跟他說這些……」
寧毅笑起來:「我當然有我的用意。」
「可是,先生這樣只會讓君武他更加喜歡格物學的那些事情啊,說不定過幾天他又開始弄火藥了,先生你怎麼能這樣呢,君武要是……」
少女嘰嘰呱呱的着急,繃着臉皺着眉說了一大通,她平素的氣質雖然還算高雅雍容,但這時候看起來,若單論少女形象,腦袋就有點大,下巴尖尖的,身子則有些單薄,像是一隻自顧自地拼命說話的小母雞。寧毅如此偏着頭看了她好一陣,啪的一指彈在她額頭上,少女「咻」的愣住,眨了眨眼便不說話了。
「我有辦法的,郡主看着就行了,不要質疑專業人士。」
寧毅揮了揮手已經轉身從巷子裏出去。事實上,不同於君武的聽話,往日裏周佩對寧毅便不是絕對的信服態度。當然,這只是在表象上,小郡主是極有主見之人,即便心中已經認可了寧毅的本領,平日裏該說的、該問的、該質疑的還是會第一時間說出來,寧毅對這樣的態度其實是很讚賞的,為上位者不能唯師唯上,小郡主在這方面比君武做得要好。
當然,往日裏若是周佩拉不下面子變成胡攪蠻纏了。寧毅也會不客氣的拿東西拍拍她的頭。但那時候周佩還算是蘿莉,一年未見。此時已是少女的氣質居多了,這動作便顯得有些曖昧。周佩在巷子裏紅了一會兒臉。最終還是跺跺腳回去了。這一年來她已經停了學業,在家中更多的是面臨婚姻的壓力,雖然一直在拖,但各種婚前教育已經成了每日裏的主要功課,此時頭上被敲一下,免不了回房托着下巴胡思亂想一陣。
第二天下起小雨。寧毅與君武、周佩在憶藍居坐了一個上午。挑了個窗戶邊的位置,拿來筆墨紙硯,一面聽着雨聲一面讓君武將他的一些構思和想法說了一遍。丫鬟和隨從在周圍閒散地落座了,周佩很淑女地戴了張面紗。一邊在面紗下小口小口地啃着糕點,一邊咕嚕嚕地轉着眼睛偷看其它地方的動靜。憶藍居的擺設其實已經類似於後世的茶餐廳了,每一處的位置都由屏風、花草隔開,哪一處的視野都不廣,但頗有一種偷窺別人的快感,絲竹樂曲之聲傳來時,很有種一大群人遊園林的感覺,將雅致與俗氣很好地結合在了一起。
「……其實,想要飛上天,構思可以有好幾種。從現在已經有的東西上開始想呢,分成三種就行了:風箏、二踢腳、孔明燈,我們都可以畫出來……」
寧毅與自家小弟在旁邊寫寫畫畫的內容自然還是她最為關心的事。他們在那兒聊怎麼樣才能飛上天——對這件事周佩是有些無奈的,她知道君武學格物之後最期待的就是有一天能飛上天去,但自家小弟這樣空想就夠了,今天寧毅這當老師的還煞有介事地與小弟討論起來,她心中就覺得有些不着調。
但情況的發展頗為詭異,外面下着雨,酒樓內的隱約歌聲中。寧先生居然還真的在那兒畫了好些東西出來。陸陸續續地從構造和原理上結構飛上天的可能性……飛天?哪裏會有這樣的可能,又不是神仙。但寧毅詳細又淺白的述說之下,周佩看了那些圖形後,心中竟隱約覺得這真有可能飛起來。
最有可能的,自然是一個大號的懸掛了籃子的孔明燈,另一個有兩對翅膀的東西更加複雜,然而這是從風箏里演化出來的,基本的原理,周佩竟也能聽懂一些,假如大大小小的風箏可以飛上天,這個……是不是也有可能呢。
這樣的念頭只是稍稍的掠過心頭,最讓她鬱悶的是,小弟聽了這些之後,恐怕要更加迷上那格物學,要當一名工匠了。這寧立恆……寧先生……不講信用!
然後,她聽見寧毅開始跟君武說一些其它的東西。
「……這幾日裏,帶你去看織布機,看碼頭上的吊輪,看水車,看印刷,這些東西一直在發展,織布機如今有一千六百多個零件,效率比起兩百年前來,增加了五倍有餘,比起千年前最原始的織布機,發展更是數十倍也不止,水車發展有兩到三倍,也更加耐用了,印書的作坊里,雕版已經做得越來越好,師傅也越來越熟練,如今的活字還有很大的問題,但當然有發展的餘地,只要找到更加耐用的活字材料就行,什麼時候能找到,如果這樣下去,應該只是時間問題……」
周佩在面紗後嘟了嘴,君武則拼命點頭。寧毅笑了笑:「但是……兩百多年的時間,你知道有多少人在做這個嗎?」
他頓了頓:「江南一帶靠織造業吃飯的,至少是幾十萬人,兩百多年來,一共經歷了多少代人。大家都靠織布維生,能夠多織一點,就能多賺錢,作坊興起之後,類似蘇家這樣的大戶,至少也會養着幾個幫忙改良織布機的匠人,這麼多年,這麼多人,效率增加了五倍,有的人一輩子也只是稍稍改良了其中的一個小零件……」
君武迷惘地皺起眉頭時,寧毅嘆了口氣:「其實真正研究和改良織機的,都是些笨人,真正的聰明人,只要有些門路,就都去讀書了。畢竟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有機會念書的,誰還願意當個工匠呢。但投身這一行的,就算是笨人,我們假設有一千個吧……君武,你覺得自己一個人比一千個人厲害嗎?」
君武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
「以前你年紀還小,現在你十三了,就算不能成家,也可以開始立志,這些東西,可以真正跟你說一下。」寧毅將身邊畫着熱氣球的一張紙放在周君武面前,「這是我們現在定下的最簡單的辦法,有幾個方面的問題,你要解決。用什麼樣的繩索、用什麼樣的燃料,怎樣最穩定地控制火的大小。火必須足夠大,但用來燒的又不能太重,用作這隻熱氣球上面部分的布料,必須能密封,而且能夠抗住火的熱量,不能破,一旦破了,哪怕是一個小孔,上面的人就全都沒命。這些東西任何一條都需要其他行當的輔助,光是造出這種好用的布料來,你可能都得在織造業里忙乎一輩子。而上面用的繩索,你也知道了,光是碼頭上吊輪用的麻繩的編法,都關係到吊輪的效率,是很講究的……這隻熱氣球還不能控制飛的方向,你一個人,一輩子的時間,能辦到嗎?」
「那……那怎麼辦啊……」君武的臉已經皺起來了。一旁周佩卻是愣了半晌,望着寧毅眨了眨眼睛,她此時已經隱約猜到寧毅要說些什麼了。
寧毅偏了偏頭,看着眼前的孩子露出了有些蠱惑人心的笑容:「你還小,一開始你喜歡這什麼格物,也只是覺得有趣,不過世上是沒有一直開開心心就能順手做成的事情的。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你可以用幾年的時間想一想,因為我可能就要去京城,沒有時間再教你這些了……」
「你姐姐一直希望你將來能成為一個大人物,為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但是沒有可能,你雖然小,其實也知道這一點,康王殿下也明白,所以他從來不管你。但偏偏格物學你將來可以去做,工匠之學,一點問題都沒有,你將來可以有錢、有權,你可以籠絡一大批的聰明人,你可以讓他們有目的地去做各種各樣的事情,只要你能總攬大局,把握住方向,這些東西弄出來的時間,就可以十倍百倍地縮短。那麼首先,你就得學着當個聰明的王爺,學着怎麼讓更多的人跟你做一樣的事情。你很聰明,如果你真感興趣,王府里有很多人可以教你這件事……」
寧毅說到將要去京城時,儼然有一種託孤的凝重感,幾乎在當時,小君武就心潮澎湃地將決定做下了。而在此後的幾個月乃至於數年間,某種類似使命感的東西才隨着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逐漸地在他心頭堆壘起來:有些事,或許師父都做不了,但他是可以去做的。
這是後話了。而在當時,一旁的小郡主周佩則更加欽佩於對方的舌燦蓮花。這天算是暫時解決了周君武的事情,下午回到蘇家,卻聽得杏兒說起,上午有幾名儒生聯袂上門拜訪,都是在江寧一地頗有名氣的文人了,其中一名便是王府的客卿,他們邀請寧毅去參加兩日後的一次文會。這文會卻與一般年輕人試圖嶄露頭角的詩會不同,與會之人皆是有深厚功底的儒生,談詩詞、論文章、敘時事。幾人等了寧毅半個上午,見他不在,便將請柬留下了。
「不去。」
寧毅看了看請柬一眼,見沒有「你一定要來否則殺你全家」之類的字眼,便將之扔到一邊,拋諸腦後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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