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消弭的天光,遠處混亂城市間升起的煙柱,屋檐下微微晃動的大紅燈籠,四散的血腥氣與那走到屋檐下的書生背影混合在一起,天漸黑了,燈籠的光芒愈發的明亮起來,在此時的樓家主宅中凝成一股近乎妖異的氛圍,沉默和壓力襲來,令人幾欲窒息。
正廳外的院子上,持刀持槍或是手持弓箭者在冷漠的走動間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樓家的後方家宅早已被銳鋒營的數百士兵統統控制住,但在此時,仍舊偶爾傳來一兩聲哭泣與慘叫,隨即就被打斷了。
沒有人知道事件會發展成什麼樣子,甚至連認識這忽然進來殺人的書生的人都不多,樓書望已經成為一具屍體,但血還在流;樓近臨坐在那兒看着書生,沉默得可怕;被菜湯澆了的人髮際掛着滴落的油漬,漸漸的有些幹了,只是偶爾滴下一滴。
相對於此時跪倒兄長身邊哭泣的樓舒婉,人群中的樓書恆像是已經失了魂魄,目睹了長兄的死,父親的無能為力,在他精神深處的某地,有些東西已經無法再轉動起來。他想着自己恐怕也是要死了,但從頭到尾,寧毅並沒有看過他一眼——或許是看過的,只是他沒有注意。
寧毅此時站在屋檐下,皺眉眺望着遠處那道煙柱,隨後,陳凡倒是走了過來,跟他一起看:「白鹿觀動手了。」
「其它地方應該也一起動手了……」寧毅想了想,嘆了口氣,「我們這邊錯過了。」原本與聞人不二商量好,這邊有個相對關鍵的位置,今天如果霸刀營動手順利,是可以到手得十拿九穩的。
陳凡自然不清楚這些:「關係不大。你不擔心一下弟妹的情況?」
「應該沒事。」樓家後宅那邊已經被控制住,更何況有陸紅提在,寧毅本就不怎麼擔心。陳凡笑了笑:「這個樓家……這些人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誰知道……**青年歡樂多,精神病人精神好……」
「……對聯?」
「對聯。」
寧毅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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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局面早已控制。但要將蘇檀兒等人帶出來必須還是要一段時間,寧毅與陳凡在屋檐下說話,方書常隨後也去聊了幾句。他們語調不高,旁人聽不清楚。但隨着時間的過去,初時壓抑的氛圍總會漸漸減少,給人以思考的空間。
也是因為寧毅進門的那一系列作為實在太過驚人了,挽了袖子步伐輕快地上台階,舉手就殺掉樓書望,然後走過去掀桌,坐到樓近臨的面前。在當場殺了人家兒子之後說出殺人全家的話來,這種乾淨利落毫不留情的做法任誰都會被嚇到。然而一旦有了緩衝的時間,一些人也終究會想到,他說的話是過來接人,有人說個不字就殺光整個樓家。但這種話語的潛台詞或許就是,他並非是為了殺人全家而來的。
其他的一些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要接誰,只能祈禱着他能將人順利接到。之後樓家怎樣。這人能不能惹得起,並不是他們這些旁觀者需要考慮的事情。
無論如何,以樓家如今的地位。這人過來直接殺了樓書望,恐怕也已經是極限了,不可能趕盡殺絕。一幫人或許不敢亂動,但隨着時間過去,都下意識地這樣想着,或是將目光望向正中央的樓近臨,老人一生英雄,一手打拼將樓家推上這樣的位置,就算是兵凶戰危,也未有讓樓家倒下。是可以與方七佛說得上話的人。這樣的一個家族,要說被眼前不知來頭的書生直接殺光了,也實在是不太可能。
屋檐下的三個人,看起來也已經在商量其它的事情了。如此過得片刻,側面傳來一些聲音,有人過來報告要接的人已經接來。正廳朝大門。旁邊通往後宅的門口情況自然還看不到,但腳步聲也已經傳過來,屋檐之下,正在手中隨意擺弄一樣器物的書生與方書常低聲說了幾句話,方書常點頭,朝着正廳前的小廣場上揮了揮手,眾人開始收刀,轉身開始走向外面。
直到這一刻,眾人才終於鬆了一口氣。寧毅此時還背對着大廳這邊,雙手垂在身邊斜斜地望向側門,人群之中,一直渾渾噩噩沒敢亂動,擔心着會死的樓書恆也知道是蘇檀兒已經從那邊過來了。他將蘇檀兒擄來才不過一個時辰,從方才軍隊忽然的殺入,寧毅進門的雷霆般的手段,到此後沉默中造成的壓抑,幾乎已經超出了他一輩子所能經受的恐懼的總和,但終於,到得這一刻,一切還是要過去了,一切終究是要過去了……
那邊,方書常走下台階,陳凡望着遠處天際的煙柱,寧毅斜望側門。樓近臨咬了咬牙,參差的白髮飄舞着,像是根根豎起,他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就這樣!?」
那聲音低沉如獅虎,不怒而威,飽含着老人心情中的壓抑與血性。仿佛是被他提醒了一下,寧毅回過頭來,舉起了手中把玩了一會兒的火銃,隨意地對準了他:「當然不止。」
就像是在要離開之前隨手做完本就要做的事情。
時間凝固了一瞬。
他舉起槍,隨意搖頭,一面說話,一面扣動了扳機。
砰——
黑色的頭髮、白色的頭髮、紅色的血、肉、骨骼,黑色的子彈、鐵砂,飛起在天空中,朝後方掀了出去……
「不要——」
樓舒婉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喊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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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槍掀飛了老人的頭骨。寧毅方才只是簡單地回答「當然不止」,舉槍扣扳機,看着那屍體倒了下去之後,轉身走開。樓舒婉奔向父親的屍體,半途之中身體晃了晃,暈倒在地下。
蘇檀兒過來了,陸紅提也混雜在人群中,朝寧毅點頭示意。蘇檀兒身邊自然不只有陸紅提,幾名同行的護院也在朝正廳中看。寧毅拉着蘇檀兒準備離開。屋檐下陳凡倒是說了一句:「喂,他家還有個兒子,找你報仇怎麼辦?我幫你幹掉他吧。」說着朝樓書恆走了過去。
寧毅回頭看了一眼:「只要肯把全家豁出去,你總得給人一個機會。隨便他。走了,還有正事。」
陳凡聳了聳肩,小跑趕上去,又低聲道:「剛才那女人說了個不字,現在不殺光她全家就走,以後說出去會很沒面子啊。」寧毅以好笑的目光看着他:「你怎麼這麼殘忍,我開玩笑的。做人要豁達。你不能老是想着報仇跟殺人全家。」
陳凡也笑起來,隨後朝蘇檀兒拱手:「是弟妹吧,我叫陳凡,以後在杭州城被人欺負,可以報我的名字。」
一行人離開樓家,又在方書常的指揮中開始飛速地散去,有的卻還跟着寧毅這邊進行護送。銳鋒營的頭目也過來,與寧毅聊了幾句。不一會兒。寧毅、蘇檀兒、陳凡等人都上了馬車,看看城裏的情況,開始讓馬車往白鹿觀那邊趕:「也許還能湊個熱鬧。」陳凡這樣說着。馬車奔馳中,也朝樓家的方向看了看,雖然只死了兩個人,但樓家已經完了。
「說真的,為什麼不把那小子殺掉,別告訴我你真的悲天憫人啊。」到得此時,陳凡才認真地朝寧毅問出這個問題來,寧毅笑道:「人殺光了,樓家一垮,跟你老師怎麼交代?」
「留下一個姓樓的就可以了。」
「女人比男人狠。留下一個女人,她真豁出去了過來報仇怎麼辦?家裏還有個哥哥,她就豁不出去。樓家真正厲害的只是樓近臨跟樓書望。樓書恆,有小聰明沒大擔當,他敢豁出命過來報仇,頭摘給你。」
其實還有個理由寧毅倒是沒說。樓書恆能圍住蘇檀兒,終究是因為有心算無心,如今託庇霸刀營,又有了提防,幾個月內樓書恆就算真能豁出去也幹不成任何事。而在這之後,一旦杭州城破,樓家就是亂黨了,他沒有父親兄長的能力,到那時候或者也是受盡折磨,生不如死。
他那一箭一槍,看似隨意,實際上是完全針對要害而去的致命手段,樓近臨樓書望一倒,整個樓家也已經完全崩塌了,只是方七佛要求樓家的存在和在商業上的維持,因此還保留着這個軀殼而已。當然,這對寧毅來說,也確實是件隨意的事情,今夜要做的事情原本也是太多了,如果沒有樓家這樣的跳樑小丑出來,他寧願從頭到尾都不需要做這件事情。
但事到如今,也已經沒有選擇了。將這話說完,陳凡跳下車去,將空間留給蘇檀兒與寧毅當二人世界。蘇檀兒對整個局勢還不能算是太了解的,本來將選擇權交給寧毅,是希望還能保留出城的可能性,但事到如今,這可能性終於是沒有了。與劉西瓜在這件事上攤了牌,從今往後的一段時間裏,夫妻倆恐怕都要在霸刀營中住下,蘇檀兒要在杭州安胎,甚至於在亂軍中等待着生下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了。
寧毅將這些跟她簡單地交待了一番,蘇檀兒沉默片刻,終於嫣然一笑,握住夫君的手:「相公在的地方,妾身原本就是不想走的。那……我們現在是去哪裏呢?」
「湊個熱鬧。」寧毅想了想,掀開了車簾,遠處煙柱升騰,街景飛馳而過,「……帶你看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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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觀,火焰燃燒,刀兵掠地。
乒的一聲,少女手中的霸刀巨刃將一名敵人斬入熊熊火焰當中。
周圍皆是打鬥,但整個局勢只是霸刀營這邊一面倒的順利狀況,有一名武功較高的中年男子在前方喊:「劉大彪,你霸刀營背信棄義,竟敢內訌……」
「太過分了。」劉西瓜一面往前走,一面對身邊的霸刀營成員說話,「你去告訴他,他們白鹿觀着火了,我們霸刀營出手幫忙救火,他們卻不分青紅皂白拔刀相向,沒有禮貌!」她一面說話,一面將手中的火把扔進旁邊並未着火的房子。那話音未落,也有一道人影出現在前方那中年男子的身後,袍袖飄飄,砰的一掌打在那人後腦上,將那人打得腦漿迸裂,正是飛速奔來的劉天南。
「沒必要去說了。」劉西瓜偏頭說了一句,劉天南過來之後,她問道:「那些女人怎麼樣了?」
「救出大半了。」
「包道乙估計在往回趕,不過時間也來不及了。」
周圍的戰局其實大都定了下來,兩人開始朝撤離的路線過去,途中聊了會兒戰局,又說起之前的一個話題:「莊主真覺得,寧公子是想留在這裏的?」
「他是想送走妻子丫鬟的,這個肯定是。他自己走不掉他也知道,不過我現在覺得,真給他機會,他也會選擇留下來。」
「因為……胸中抱負?」
「嗯,因為抱負。」劉西瓜笑了笑,說起寧毅,表情中居然還有幾分感慨,「我一開始在想,這樣的人,要入贅一商賈之家,真是奇怪,後來才慢慢想到原因。南叔,他不比常人,他滿腦子都是離經叛道的想法。他說的那些東西,若不是心中真的一直在想,怎麼可能說到那個程度?我覺得他才是真心想做那些事情的。真心想,又害怕,若是身在太平時節,他忍不住將心中所想表露出來,就只能死路一條了。想清楚之後,他就只能去入贅了。」
觸目所及,漫山遍野都是鮮血與火焰,少女頓了一頓。
「我們抓他過來,他一開始跟我說那些東西的時候,還有戒心,沒有戒心了說得就越來越多了。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的想法,越來越具體,我比不上他想得透徹,但要到這麼透徹的程度,他必然是五年十年一直都在心中想着的。最後能不能做到,他也不知道,但想了這麼多,他心中一定想要試試,而想要試試,想要看到結果,只有我這裏能讓他做這些。」
「他不看好永樂朝,是的,但送走了妻子和丫鬟,他自己也打算留下來,今晚他原本打的就是這個主意。」說着寧毅,少女撫了撫頭髮,在火光中燦爛地笑了起來,「南叔,我跟你打賭,事到如今,就算我放他走,他也未必肯走的。我們是一道的人,永樂朝有一天也許會輸會敗,但寧立恆還是會跟我們霸刀營在一起,若不是這樣,他怎麼有可能實現那樣瘋狂的抱負。」
夜風嗚咽,搖擺着火焰,仿佛因為少女的自信,發出光來。這個熱鬧的夜晚,才剛剛開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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