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那片溫馨夏夜,星光閃爍的天幕下是幽綠的稻田,夜風輕搖起伏間,驚起蛙聲一片。房間裏亮着暖黃色的燈光,那時的我坐在小凳子上,雙手舉着撿回來的破舊汽車鏡片,姐姐的手在腦後輕柔地撫摸着,聲音一如記憶中每一刻的柔軟溫暖。
「頭髮很長了哦,白天會很熱吧?」
「又是剪光頭嗎?」
「不是了,我們的家明已經長大了,我要給你剪個漂亮點的頭髮……鏡子舉高點。」
「哦……」
然而,那年的夏天,我仍舊頂着一顆銼銼的光頭每天來往在通往學校的路上,最初的幾天還帖了一塊膏布。姐姐的剪頭技巧一直難有提升,頭上猛然傳來痛感的瞬間,我甚至有着將這兩個字直接按照字面意思來理解的衝動——剪頭……
然而在之後的許多年裏,我都未曾在意過任何與頭型有關的問題,唯一能夠讓我反覆想起的,始終只是小時候由姐姐執剪的那無數個難看的光頭。我能夠清楚明白地知道,真正讓你在意的,並非頭上的髮型,而是在你背後為你創造出髮型的人是誰。
我姓顧,叫顧家明;姐姐則姓簡,簡素言。這意味着我們並非親生的姐弟,我們究竟是何時開始這段相依為命的生涯如今已難說得清楚,但總之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我們都是孤兒,姐姐大我兩歲。
最初的時候我們生活在那個偏僻的小山村里,村子很落後,沒有馬路,但是已經有了電,有村長,有村委會,同時也有計劃生育。許多年後想起我不禁有些疑惑,在九十年代的中國為何還會有那樣的村子呢?任由我和姐姐兩個十歲出頭的孩子獨自生存也無人理會,記憶之中那村莊異常冷漠,彼此雞犬之聲相聞,各自見面卻連個招呼都沒有,偶爾傳達「指示精神」的村幹部上門,也都生硬得有如老舊無聲的黑白電影片。
我九歲的時候,姐姐十一歲,十幾里外的地方某位富商辦了一所希望小學,附近的孩子都可以免費就讀。於是我和姐姐同時得到了上學的機會,我們在學校度過了四年的時間。在那同時,我們無比艱難地栽種着一塊小小的水稻田,依靠某位從未見面的遠房親戚偶爾捎人帶來的一點點錢,就那樣飽一頓餓一頓地度過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然後姐姐開始發病,那時候我知道,那叫先天性心臟病,治癒的希望接近於零。
姐姐開始發病的時候,我們輟了學,那時我十三歲,姐姐十五歲了。小時候的我性格活潑,愛打鬧,姐姐則因為疾病的緣故發育得不快。不久之後我變得比姐姐更為高大而強壯,偶爾去鄰近的鎮子上干一些小工,準備攢錢為姐姐治病。我仍舊無比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拿到工錢後為姐姐買回去那瓶藥丸時的情景,那或許並非對症的藥物——事實上在當時我也根本不可能買到對症的藥——我只是聽了鎮上的赤腳醫生說這藥大概對心臟有好處,於是便買了下來。那一次,一向堅強的姐姐捧着藥瓶哭了起來,我在生命中第一次感到欣慰與手足無措。
從那時開始我拼命地尋求賺錢的途徑,到了十五歲時,我開始跟着一些大孩子在城鎮周圍收保護費,他們說這樣子來錢很容易。然而那時候姐姐的病情開始加劇,錢不夠用了,一年之後我開始往更深的層次發展,當時的城鎮周圍開始流行古惑仔,於是開始有了幫派,那段時間我什麼都幹過,白天出去打工,晚上則跟着一幫人四處收保護費,偶爾也有砍架的陣仗,真到缺錢時,也曾經躲在暗巷裏敲過悶棍。錢真的是來得很快,然而姐姐的病情有如一個無底洞,我開始焦躁。
十七歲時,我帶着姐姐去到了一座大城市,這裏有着更好的醫療水平,同樣也有着更加多的「發財」機會。就在那時姐姐發現了我一直隱瞞的混跡**的事實,開始了無數次的勸說。
「我回不了頭了,姐姐,我只有這個辦法可以有錢……能把你治好,我什麼都無所謂……」
但其實那段時間我在**之中混得很不好,由於要攢錢給姐姐治病,我吝嗇得不肯輕易花出一分錢,同時也沒有真正的朋友,沒有多餘的交際。只是憑着一股狠勁四處打拼,並沒有出頭的機會,姐姐的事情我也不敢讓周圍的任何人知道,我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我的這個弱點——只有姐姐,是不可以失去的。
姐姐在經過了二十二歲生日之後,病情開始持續惡化,沒有更多的賺錢途徑,我第一次將**內部的線索放了出去,以領取警方的暗花,然而這樣的暗花畢竟不多。二十歲那年秋末,我暗中吞沒了一筆屬於**的巨款,期待能夠以此挽救姐姐的性命。那段時間整個城市的地下勢力被我的行為弄得風雲雞盪,一時間人們四處追查着這件事,當時沒有人懷疑到我的頭上來,但是因為各種原因,我先後兩次重傷。三個月後,姐姐在醫院冰冷的病房中永遠地閉上了眼睛,緣於自殺。
她在遺囑中寫道,不願意再拖累任何人了……
我還記得那年冬天飄落的雪花有着怎樣的形狀,在那冷漠的雪天裏一個靈魂被帶上了天堂,同時也掩蓋了我生命中唯一的光芒。從小到大我沒有過多的希望,或許是因為生活緊迫得不容許我產生其他的期待吧,我只是期盼姐姐活着,好好活着,我們從小在那樣相依為命的苦難中長大,好不容易掙扎過這十多年,姐姐死了,我與姐姐綁在一塊的那一半生命也終於化為灰燼。
不久之後,款項的事情終於敗露,我在歇斯底里的情況下殺了五個人,帶着姐姐的骨灰逃出那座城市,途中經歷了無數的兇險,隨後,在一次亡命的追殺中我身中數刀,奄奄一息。被人救下之後,我成為了一名殺手,同時也開始接觸真正掩藏在這個世界黑暗下的「里世界」。
死色菩提——裴羅嘉。這是一個延續數百年,勢力覆蓋全球的最大殺手組織的名字。兩年的時間裏我接受了一切屬於殺手的基本訓練,成為裴羅嘉的一名低級殺手。在那之前我沒有想過自己會適合殺手這一職業,然而在數年之內,我的成績和經驗不斷提高,以遠超其餘同行的速度在殺手界中建立起了名聲。十二年後,我三十二歲,成為裴羅嘉位置最高的幾名殺手之一。
那十多年裏,我的心中未曾想過任何的事情,只是一心沉浸在殺戮與鮮血之中,冷硬的鋼鐵、槍支、長長的瞄準器、俯身的瞬間扣動扳機、後坐力、火藥的氣息、頭顱「砰」的爆開、鮮血沸騰、與敵人的交錯、刀鋒入肉、剃入骨縫間的響聲、死神的凝視、躲閃、與子彈擦肩而過……我不敢想起姐姐,即使在最深的夜裏,我也不敢回首於那段過往,我曾經那樣努力,那樣執着地想要挽救姐姐的性命,令我無法忍受的是,最後殺死姐姐的,竟然就是我自己。
沒有錯,我是罪魁禍首!
二零一二年的夏天,離姐姐死去的時間整整十三年。因緣巧合之下,我再度回到那個城市,打開一個古老的保險柜,取出姐姐最後的遺物,姐姐在生命最後的兩年裏寫了三本日記,離開時我未曾帶走,離開後我無法面對。
然而一件事情終究得有個結局,該面對的總得面對。我回到當初的那個小村莊,當初我們住的那間房子已成廢宅。清理開雜亂的空間,放上昏黃的燈盞,在蛙聲依舊中翻開日記,時隔十三年,記憶一如潮水般的將我吞沒下去。
整整幾天的時間裏,我沉浸在那幾本日記里無法醒來,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姐姐那兩年裏的傷痛和擔憂,最為折磨她的並非那纏身的病情,而是走入那條不歸之途的我。在那時姐姐便看到了我身上的那股掙扎與絕望,她知道在她去世後我必將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可當時的她無法可想,而她又自怨於造成這樣情況的竟然是最愛我的她。我可以看到那整本整本的日記里都是對於我的擔憂,仿佛那是我的日記而並非她的日記。
「……今天家明又受傷了,傷在左背,因為過來抱我的時候他的神色不自然,我無意中碰了那兒一下,他笑得很燦爛,一個勁跟我說護士小姐的趣聞,我知道那是他忍痛時的樣子……」
「……今天醫院催交費用了,家明一直到晚上才回來,臉上有傷,可他仍舊交齊了醫藥費,他跟我說了幾句話便說有急事要離開,我在窗戶那裏看了好久都沒見他出去的身影,我知道他是在醫院裏上了藥便隨便找了條長凳睡下,這一年來,他有大半的時間都是在醫院的長凳上度過的。我從一樓找到三樓,還是在偏僻的角落裏看見了他,我不能過去叫他,他會尷尬……」
「……幾天李護士跟我說了前兩天被家明救下的事情,她在路上遇見了搶劫,結果那人被家明打了一頓後趕跑了,她說家明是個好人,我知道的……家明心裏其實很善良,從小他的性格很活潑,很喜歡幫助人的,這些年來不是這個樣子,但我知道他善良的心還在,他會變得沉默寡言是因為他心中很苦,他是被我拖累的……」
「……家明受了重傷,我不想再這樣連累他了……」
「……家明哭了,因為我不肯吃藥的原因。這幾年來我第一次看見他在我的面前哭了,我騙他說前兩天只是因為我心情不好,月事來了,這次來得特別凶,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對不起啊,家明……那時候我好想說要是你當一個好人我便努力地治療,可是我知道我不能這樣說,我怎麼還能這樣傷他的心呢?家明,有一天你能夠看到這本日記嗎?你能夠看到的時候,或許一切的噩夢都已經過去,又或者一切的噩夢都已經終結,但無論如何,就算我不在了,你也好好活着好嗎,當一個好人那樣活着。我知道這樣說或者很幼稚吧,有一段時間你曾經跟我說過,這世界上或許只有夠狠才能求得生存,後來我不高興,你就不說了,現在你還是那樣認為嗎?或許是這幾年裏你將姐姐保護得太好的緣故吧,我始終這樣幼稚地期待着,期待着你並不只是對我好,人在這個世界上,不要主動去妨害別人。家明,如果你做到了,姐姐也會努力地從天上爬下來的哦,呵呵……」
在那之後,我離開裴羅嘉
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做一個好人,這些年來,我曾經無數次主動地去妨害了別人,那一天,我放下了一切,來到國家最高的安全機構自首。
然而等待我的並非是審判與死亡,而是在「里世界」中最為熱烈的歡迎,在那之後,我開始為國家做事。仍舊是殺戮與戰鬥,他們告訴我這是大義,為國家為民族,是善,我不知道這是否正確,但我唯一明白的是,這或許並非我所追求的善良,我所期待的,只是那種小小的哪怕只能顧及我與姐姐的善良與心安。然而無論如何,目前我能做的或許也唯有這樣,這些年來,我什麼都沒有學會,我會的一切,都是為了殺人——我只會殺人了。
二零一三年,環境問題導致了全球性的自然災害,無數國家糧食歉收,隨後,在一些有心人的操縱之下,爆發了全球性的金融危機,之後是戰爭。
或許還稱不上第三次世界大戰,但是各個大國在暗中的爭鬥卻越來越雞烈,恐怖事件直線上升,裴羅嘉成為國際恐怖巨頭,在幾次交鋒之後,我被裴羅嘉定為了首要清除的目標,隨後展開大規模的獵殺。
為了不連累他人,我離開了當時所在的反恐怖小組,獨自一人踏上戰鬥,整整一年時間,我輾轉數十個國家,在一場場的廝殺中度過,那是最危險的一年,無數次的重傷和逃離。一年之後,我卻奇蹟般的活了下來。而整個裴羅嘉位於亞洲、歐洲、美洲、非洲的總部與十餘個分部幾乎有數千人直接或間接地死在了我的手下,這些人都是久歷生死的殺手或戰士,這件事情之後,裴羅嘉解體。
裴羅嘉的事情之後,我被升為反恐第二組的組長,負責國內的反恐怖事務,我的手下直屬有三十多人的隊伍,都是經歷過黑暗世界的一流人物,在我看來每一個都不比我差。而事實上,在當時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當一名組長,一切只能按照當初當殺手時的方法來,幾年下來,卻也解決了不少的棘手問題。沒事的時候他們總是混在一起,生死線上積累下來的感情異常牢固。但我卻漸漸變得不知該如何與人交流,我可以在戰鬥中記得每一個人的代號,然而一旦離開戰鬥,我甚至分不清他們誰是誰。我整日整日的躲在房中思考,看姐姐留下的日記,看一些有據說助於心靈的書籍,我知道那些手下都曾無比佩服地說:「他甚至看黑格爾……」但從中我已經無法找到任何的東西,我可以分析出自己為何會變為現在這樣的性格,但是到底該如何將自己變為一個正常人,我卻半點辦法都沒有。
除非是姐姐……
二零一七年的時候,其中一個屬下私下裏跟我說:「隊長,我們結婚吧……讓我照顧你。」那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也是唯一曾經屬於裴羅嘉的殺手,平日裏性格相當冷淡,我記得她的代號叫火狐,但名字卻已經忘了。她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呢?我放下姐姐的日記,久久地凝視了她,隨後輕輕地搖了搖頭。
二零一八年,我們與歐洲最強的黑暗勢力「幽暗天琴」發生衝突,那年冬天,我帶領着二組的成員直接殺入幽暗天琴位於威尼斯的總部,在那裏,我和幽暗天琴的首領「女皇」展開了戰鬥。那場戰鬥,我的脊椎受到了永久性的傷害,回到祖國之後,這將近二十年來身上受到的暗傷同時發作,即使醫學水平已經無比發達,也無法確實地將我挽救回來。幾次大手術之後,我失去了行動能力,唯有左手可以微微挪動,口中只能夠艱難地發音。由於立下的功勞,國家在原本故鄉的小村莊中建了一座療養別墅,從那之後,我便住在那裏。
半年之後,又是夏日的傍晚。夜風拂動了草木,夕陽的顏色很好,另一側的天際卻有一片雷雲。我坐在輪椅上,從別墅二樓的平台上往去,這裏已經被建成一個風景區,外面有很漂亮的景色,然而當初我和姐姐所看見的景色卻已經蕩然無存了,當初的我和姐姐去了哪裏呢?左手輕撫着放在椅架上那陳舊的日記本,恍惚間,姐姐似乎又到了我的背後,輕撫起我的頭髮。
「又是夏天了,頭上會熱吧,幫你剪個好看的頭髮哦……鏡子舉高一點……」
我輕輕地閉上眼睛:「是啊……頭髮很多了……」
背後那人俯下了身子,但不是姐姐,我知道這不是姐姐。
「少將,你說什麼?」
「沒什麼……蘭小姐,你先下去吧,讓我一個人待會……一會應該會有人過來,你替我招待他們,但是陽台的玻璃門關好,我只想一個人……」
「好的,少將,吃藥的時候我再來叫你……」
看護離開了平台,隨後玻璃門也關上了。我閉上眼睛,感受着姐姐的氣息,那一刻我知道姐姐她回來了,我也回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是一輩子,又仿佛只是閉眼的剎那,後面有人在敲那玻璃門,是代號火狐的姑娘,她叫什麼名字呢?我忽然想起來了,睜開眼睛的時候,我什麼都想了起來。姓蘭的看護在向她解釋些什麼,但她似乎很焦急,不停地拍打着玻璃門,她的聲音隱約傳來,與風聲、樹聲、天空中隱隱的雷鳴聲匯成一片……
「姐姐啊……假如我守住了約定……」
炫白的光亮驀地渲染了所有人的眼帘,天空蔓延過巨大的閃電,片刻之後,轟鳴的雷聲陡然響徹了這裏。
二零一九年五月二十一日,那天忽然感覺到,在等待那一聲雷響到來之前,我已經蹉跎了何等漫長的時光與歲月……
1、
往昔的記憶。
往昔的感覺。
一切已經遙遠逝去的東西,像是幻覺和夢。
當它們再度回來時,首先帶來的,是在悠悠時光間來回而引起的巨大的、不真實的疲勞感,像是清晨時貪睡的心情,似真似幻地壓在了心頭。
長椅上的那人小指動了動,除了他和那長長的椅子,四周都是空白,白色的天與地,白色的空間。
已經死了……
如同思緒暫停般的空白。這並非是主觀或客觀的認知,一切認知都不存在於此刻。所能感覺到的只是空白,而一切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虛假的感覺,丟失的感覺,只像是在遙遠的地方不斷敲打門扉的聲音。然後,有些東西終於像水墨一樣的渲染開了……
人的聲音、雨的聲音、病,頭頂上明亮的、白色的燈,一盞又一盞,亮得晃眼,藥的氣息,人的氣息,煩悶的氣息,浮躁的氣息,穿白色衣服的護士走過了身邊,他的瞳孔陡然晃了一下。
不明白自己的處境,不明白自己在哪裏,甚至不明白自己是誰,是怎樣的存在,但思緒這種東西終於還是在腦袋裏艱難地動了起來,如同隔了一百年才再次上了發條的老舊鐘錶,又如同乾涸了無數年的黃土高原,水滴降下來,被泥土吸收,但隨着不斷的降下,終於浸潤了土地,那些濕潤一點點的聚集,匯成細流、小溪,終於注入河g,奔騰而下。
「……家明,顧家明……」
聲音響起來,有人在輕輕地推他,他將目光動了過去,好半晌,那邊的信息才反饋回來,那是一個女人,穿着白色的護士服,正在說話,說的是什麼,卻只是斷斷續續的聽不清楚。
「……那邊有空g……顧家明……受傷了嗎……」
如此的瑣瑣碎碎,他下意識地動了動手,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坐起來的,那名女護士大概是被人叫喚,小跑着離開了。他在那兒坐着,看四周的白色,然後看自己的手。
浮現出來的記憶里,他應該是已經癱瘓了,對這具身體的感覺,只存在於昔日的記憶當中,但此刻,生命力猶如某種外來物一般的要填滿乾涸的身體記憶,有着頭重腳輕的暈眩感,像是經過了過度的睡眠,如同有幾次重傷之後他從基地的生理治療艙里出來,太長時間不能動的身體恢復之後,便是這樣的感覺,也有着些微的記憶裂痕。
左臂上有着些微的痛楚感,這時候已經清晰地浮現出來,但身體很好,像是年輕時的那具身體。他無法理解這樣的情況,拍打了一下有些空空的腦袋,有些東西終究還是浮現出來了。這裏是……
曾經送走了姐姐的醫院……
有些情緒從心頭湧出來,瞬間擴散到全身。
那間醫院……不可能還存在着。雖然他許多年都未曾來過了,但不可能還是這個樣子,他常常躺下的,過道里的那張椅子,四周那有些陳舊的白色,椅子對面由於被藥水浸染而出現的一小抹青綠色——他那時候躺在椅子上無法睡着,常常看它們。還有病人的味道,藥水的味道,還有……護士……
剛才的護士……
他嘗試着站了起來。記憶中已經有許久未曾有過身體的感覺,但他並沒有因此摔倒,這具身體將那些動作流暢地執行了起來,他用手扶了扶牆,朝前方走過去,然後放開了牆壁,目光掠過一間間的病房。二十世紀末的城市醫院,記憶中的病g,老人、孩子,老式的窗戶,陽台外划過的雨絲,雨絲里的樹木,還有……自病房玻璃上反映出來的,那張年輕的臉。
但他沒有停下來看,縱然只是一次次得驚鴻一瞥,也足以讓他把握住清晰的畫面,穿過走廊的腳步越來越快了,甚至避讓過了迎面而來的三個人,他試圖將外套的拉鏈扣起來,然而連續兩次都沒有成功,然後他轉身跑上樓梯,轉角、三樓,砰的一下,他踩空了樓梯最後一層的台階,摔倒在地上,旁邊走過的人奇怪地扭頭看了這個會摔跤的黑髮年輕人一眼。
「哈……」
些微的痛感讓他笑了一下,然後站起來,朝着前方的廊道走過去,病房312、314、316……一個查房完畢的護士從前方走過來,朝他說了一句話,但他沒有注意聽。
他在320病房前停下,推開了門。
沙沙的雨聲,搖擺的樹葉,陽台上掛着的衣物,病g邊的果籃,熱水壺上的花紋,在他的眼裏,那一切都在一瞬間活了過來,它們從灰白相間的顏色里掙脫了出來,開始變得有色彩。因為坐在里側病g邊沿上的女子,也在那一瞬間,映入了他的眼帘。
她就坐在那兒,頭髮披在腦後,單薄的倩影背對着這邊。
「啊……」
那是……多久以前的記憶了?
「姐姐……」
他走過去,然後,看見了記憶中的容貌。
姐姐正坐在那兒,翻動着手中的日記本,朝他微笑着。
一切都是真實的。
他離開病房,朝着護士的值班室走過去。
如果現在不能稍微離開,他勢必不能真正清醒地開始歸納一切,雖然在他的心裏,那巨大的渴望令他寧願一輩子坐在那病房裏。
長年戰鬥鍛煉出來的意志至少能讓他清晰地分清夢幻與真實。他記得那雷聲,記得那十餘年的戰鬥,於是,眼前不會是夢境,也不會是在休克後造成的幻覺。他回憶着一切,無論這是怎樣的環境,他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姐姐還未曾自殺之前。這是不是人死後會到達的渴望的世界,他無法解答,但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絕非夢境。
心中有着些許的違和感,因為這的確是遠遠超出了常理之外的經歷。但至少已經有了能夠抓住的希望,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年輕時的自己,這是當年還在爭勇鬥狠時的自己,想要為姐姐治病,一直在籌錢,沉默寡言,打架砍人的事情每天都在做,左臂上的傷勢大概便是如此留下的。他還不清楚現在的時間,九八年或是九九年,但只要姐姐未死,就有機會了。
不能再混**——其實也已經沒有必要。跟姐姐坦白,坦白之後換一個地方也可以,姐姐的病是有希望的,只要她願意治療,再過幾年總是有希望的,去歐洲,去美國,姐姐的病是可以治的,姐姐唯一的心病只在於自己而已,未來的事情都可以計劃好……
他想着這些,在廊道拐角的椅子上坐下來,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手和心終於都不再抖了。後方的房間裏有聲音隱約傳來。
「……我叫趙真和……白領……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干!為什麼要聽你們的……」
「我叫湯烈……是個老兵……」
他在心中旋轉着有關姐姐的事情,這些或雞烈或怯弱的對話聲都沒有進入心中,但有人推開了門,陡然說道:「你是誰?在這裏幹嘛?」言語之中,頗有幾分壓迫感,家明偏過頭看了這人一眼,但樣貌未曾進入思緒,對方既然這樣說,當然是不太喜歡他坐在這裏,他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悅當中,於是起身走了,朝姐姐那邊過去。
去跟她說,自己不再做那些事了。
他走到病房前,房門是虛掩着的,從門上的窗口看了一眼,姐姐在裏面,不過,卻不是姐姐一個人,另外還有一名女子站在病g邊,似乎正在說話,但那不是護士,醫院裏的護士家明都認識。
遲疑了一瞬間,姐姐的聲音也傳了出來,從這邊看過去,姐姐還是那樣坐在病g邊,背對着這裏,正低頭看着那日記本。
「……九九年的……冬天……我在這裏自殺了……」
「吱……」鋁製的門把在他的手裏微微扭曲,發出了聲音,裏面的兩名女子回過頭來時,他推開門,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走了進去。
「姐,覺得怎麼……呃,這是……」
姐姐是長發,而她是僅到肩膀的短髮,姐姐平日裏穿的是病號服,但她的身上是一身淺白色的衣褲,這身衣服,姐姐沒有,她拿着日記本的左手上戴着一隻黑色的皮手套,皮手套有一定的磨損,已經用舊了,姐姐不會在這個時候戴手套,即便戴,也沒有這樣的皮手套,病g邊的衣架上掛了一件自己不認識的女式米色風衣。姐姐沒有什麼朋友,而旁邊這個身材顯得有些嬌小的女人,他不認識。
但姐姐回過頭看着他時,他卻知道,那的的確確是姐姐,那是姐姐一貫望着他時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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