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白晝,儘管田耽麾下的東路齊軍對宿縣展開了多番進攻,但最終,宿縣守將吳沅還是穩穩地守住了城池,再次將進攻的軍隊擊退。
這讓昨日被魏軍摧毀了北城牆後,城內那些士卒因而跌落的士氣稍稍得以回升。
但在兩度擊退田耽之後,吳沅臉上的神色卻是越來越凝重。
「吱嘎。」
隨着一聲輕響,一名身着甲冑的將領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劈頭蓋臉地對吳沅質問道:「東門氏,是你放出城的?」
吳沅抬頭瞧了一眼來人,繼而臉上露出幾許莫名的笑容:在宿縣,膽敢對他如此無禮的,也就是這位副將『俞驥』了。
「是我。」吳沅點點頭,隨即抬手指了一下屋內的座椅,示意俞驥坐下再說。
俞驥也沒有客氣,徑直來到一張椅子旁,坐下。
只見他坐姿前傾,十指交叉,擺在膝蓋上,在沉默了半響後,沉聲說道:「吳沅,你這是要與城外的敵軍拼命了麼?」
「何以見得?」吳沅眼中露出幾許詫然,儘管他也清楚,眼前這位副將,那可不是什麼尋常之輩。
只見俞驥抬起頭深深望着吳沅,沉聲說道:「你放走東門氏,藉此謀取了東門氏一族的財物。這筆財物,你多半是打算用來激勵城內的士卒吧?」
說着這話,他眼中卻露出幾許悲哀。
因為他知道,城內那些士卒在得到那筆財物的犒賞後勢必會大為喜悅,可他們恐怕料想不到,他們有命拿這筆錢,卻未必有命去花。
眼前這個名為『吳沅』的男人,分明就是打算以那筆東門氏的龐大財物為誘餌,誘使城內的正軍士卒與城外的士卒拼命。
雖然說這招是將領們慣用的招數,但是俞驥卻不喜歡。
只不過目前他宿縣的局面,讓他無法指責吳沅而已。
但他仍然看不慣吳沅耍弄伎倆。
只因為吳沅乃是吳越之民,此人從未將自己視為一個楚人,他之所以在楚軍內,只是為了報答上將軍項末當年的恩情而已。
而除此以外,任何一名楚人的戰死,都不會讓這個外族將領出現任何心情上的波動。
「今日田耽攻城,我感覺有些不對勁……」
在思忖了片刻後,俞驥皺眉說道:「明明宿縣的北城牆有着更大的缺口,可田耽卻視而不見,致力於清理南城牆這邊的碎石障礙……今日之仗,與其說是齊軍強攻城池,倒不如說是他們在準備着什麼。」
見此,吳沅亦不隱瞞,點點頭說道:「十有八九,田耽會在今夜襲擊城池。」
「你這般肯定?」俞驥驚訝地望向吳沅,畢竟雖說他也有些懷疑,但卻並不能肯定。
然而聽吳沅的口氣,似乎他對此深信不疑。
聽聞此言,吳沅表情玩味地問道:「你是在向吳某請教麼?」
俞驥面色微變,似乎有些羞惱。
見此,吳沅心中微微一笑,隨即正色說道:「你可曾看出,魏軍與齊軍有隙?……前幾日這兩支軍隊對我宿縣的進攻,皆是齊軍攻一日,魏軍攻一日,日復一日。不難看出,那兩支軍隊的主帥,魏公子潤與齊將田耽,皆不願將攻陷我宿縣的功勞與對方分享。……更有甚者,昨日魏軍用怪招摧毀我宿縣的北城牆時,田耽亦領着一隊人馬在城外的一處土坡觀瞧。當時,魏軍喜而吶喊,我城內士卒個個失聲,然而田耽那邊,亦是絲毫喜悅之聲也無……」
吳沅說得合情合理,俞驥點點頭表示信服,隨即不解問道:「這可與田耽今夜會來襲城有何關係?」
「這還不簡單麼?」吳沅聞言笑道:「我宿縣,眼下千瘡百孔,若今日齊軍不取,則到了明日,攻取此城的功勞就歸於了魏軍……唾手可得的功勞,田耽如何會捨得?」頓了頓,他信誓旦旦般地補充道:「我想,田耽十有八九是將勝負定在今夜,因此白晝間才會讓你產生那樣的錯覺。……事實上那並非是錯覺,的確是田耽在為今晚的夜襲做準備。」
俞驥聞言恍然大悟,但是旋即,他臉上便再次佈滿了凝重之色,皺眉問道:「你是想伏擊田耽?」
「唔。」吳沅捏了捏空拳,沉聲說道:「城外的那兩人皆是勁敵。……無論是那個魏公子潤,還是齊國的田耽,皆讓吳某感到忌憚。若能設法剷除其中一人,何樂而不為?」頓了頓,他又說道:「今日白晝,田耽依舊南城牆展開攻勢,卻對北城牆這個更好的選擇視而不見,在我看來,他多半是想麻痹我軍……」
「你是說,今夜田耽會夜襲北城牆?」俞驥皺眉說道:「那不是城外魏軍的地盤麼?田耽既然與魏公子潤不合,不至於如此……不要臉吧?」
吳沅聞言冷笑道:「成王敗寇,若是叫魏軍奪取了此城,那田耽才叫顏面盡失。」
俞驥想了想,瞭然地點點頭說道:「我懂了,田耽今日對北城牆視而不見,做出一副不屑藉助魏軍之力的架勢,其實是他很清楚,縱使是憑藉魏軍在北城牆製造的缺口,他田耽也很難在我軍有防備的情況下攻入城中。因此,他今日白晝故意強攻南城牆,吸引我軍注意,讓我軍誤以為他放不下臉面竊取魏軍的戰果,因此對北城牆疏於防範,好方便他夜襲北城牆。」
「正是這個道理。」吳沅點點頭說道:「因此,我準備將計就計,故意放齊軍入城。隨後在北城牆一帶放火,截斷齊軍的退路。在此之後,則傾全城兵力,一鼓作氣圍殲這支齊軍!……若此戰順利,則齊軍勢必損失慘重,即便城外仍有一個魏公子潤,但我宿縣的處境,想來會改善許多。」
『這就是你設法從東門氏手中謀取那筆錢物的原因吧?』
俞驥表情古怪地望了一眼吳沅。
還別說,為了今夜與齊軍的廝殺,就連俞驥亦認為,吳沅用那筆錢激勵士卒的決定,着實非常明智。
「你在想什麼?」見俞驥久久不說話,吳沅疑惑問道。
冷不丁被問及,俞驥微微一驚,因為不想誇讚吳沅,因此他託詞說道:「我……我在想,田耽會不會反其道而行之,來個計中計,故意我軍將城內兵力埋伏在城北,他卻悄然攻打南城牆……」
「唔?」吳沅聞言一愣,伸手摸了摸下巴處的一小撮鬍子,眼中露出幾許深思之色。
良久,他皺着眉頭沉思道:「應該……不至於的。南城牆的缺口要遠遠比北城牆小得多,若田耽果真將主攻放在此處,像你所說的那樣來個反其道而行之,這難度可要比他進攻北城牆大得多……不至於的,應該不至於的。」
不過看得出來,吳沅對此也不是很自信,遂又說道:「這樣吧,今晚讓吳康帶一萬人埋伏在城南。」
吳康,乃是吳沅的族人以及麾下將領,亦是吳越之民出身,雖然本身沒多大出彩之處,但為人穩重可靠,因此縱使是俞驥與吳沅有些不對付,亦點點頭認可這個人選。
「那我就守城北吧。」
俞驥站起身,似以往那樣敷衍地對吳沅抱了抱拳,隨即轉身準備離開。
然而就在這時,卻見吳沅斷然拒絕道:「不,城北,我親自守!……你,去守東城門。」
俞驥愣了愣,表情有些驚愕。
要知道吳沅可是宿縣的主將,他俞驥是副將、是將佐,是副手,哪有主將親自當真,而副將卻留守戰後的道理。
俞驥的臉上,露出幾許羞惱之色。
而就在這時,就見吳沅站起身來,不容反駁地說道:「俞驥,你是項末一手提拔的將領。項末曾對吳某說過,說你天資卓越,乃上將軍之才。既然如此,你斷不可葬身在此。……若今夜有何萬一,你即刻棄城去投奔項末,務必要說服他,捨棄符離塞向南突圍!」
聽聞此言,俞驥臉上的表情着實有些精彩,羞惱、感動、憤慨,諸多情緒交匯於一處。
「這是命令!俞副將!」
吳沅不容反駁地命令道。
「……」深深望了一眼吳沅,俞驥徐徐轉過身去,語氣複雜地說道:「即便如此,我也不會因此感激你!」
說罷,俞驥離開了屋子。
望着俞驥離開時的背影,吳沅輕哼一聲,毫不在意。
他坐回椅子上,緩緩閉上眼睛,腦海中隱約浮現出兩張臉孔,一老一少,面容皆與俞驥有幾分相似。
那是俞驥的父親與兄長,當年皆戰死在楚國攻伐吳越之地的戰場,皆死在他吳沅手中。
『算是積德吧。』
吳沅暗自說道。
天色,徐徐降臨,轉眼便到了亥時。
正當吳沅在城守府內養精蓄銳,等待着齊軍兵馬的夜襲時,忽然有一名傳令兵急匆匆地來報。
「將軍!吳(康)將軍命小的前來稟告,言齊軍果然前來襲城,此刻正猛攻城南!」
「唔!」
吳沅點點頭,揮揮手遣退傳令兵。
隨即,他站起身來,穿上甲冑,戴上頭盔,拾起佩劍,邁步走出了城守府,帶着一些親兵前往城北。
畢竟在他看來,田耽夜襲他宿縣的主力,應該會在北城牆這邊。
果不其然,待等吳沅剛剛到了城北一帶,他當即就聽說北城牆亦遭到了齊軍猛烈的攻勢,此刻齊軍已突破城牆,攻殺到城內。
對此,吳沅毫不驚慌,畢竟這是他安排的戰術,無論是關門打狗也好、瓮中捉鱉也罷,實際上都是他故意放齊軍入城的,否則,齊軍不可能如此輕易就殺入城內。
『但願田耽親身赴此。』
吳沅的嘴角揚起幾分冷笑。
而與此同時,在城外某處隱秘的高坡,正有幾名黑影正靜靜地關注着宿縣的變故。
隨即,響起一聲細微的輕笑。
「嘿!不出殿下所料,田耽果然夜襲宿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