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的話很不謙虛,內容全是夸自己,而且誇得很用力。
然而聽在竇伏耳中味道卻不一樣了。
今晚之前,他對李素的底細確實沒怎麼打聽過,聽到的都是長安城一些眾所周知的傳言,造震天雷,獻國策,治天花……無非這些而已,在他看來,這些功勞並沒有什麼了不起。
但是陛下兩次微服尋訪,三次邀他出來做官,並與他論策奏對,這就很不尋常了,若他說的是真話,那麼此子對陛下而言何止是簡在帝心,相比之下,他這個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地位恐怕還沒有李素高。
一個在陛下眼中類似於路人甲的人去審一個陛下非常看重的人,這種事簡直是花樣作死。
想到這裏,竇伏的目光游移不定,臉上那抹微笑卻再也擠不出來了。
兩名差役一左一右拉着拶夾,看着竇伏,等他一聲令下,然而竇伏神情陰晴不定,始終沒敢開口下令用刑。
他只覺得現在的自己正站在懸崖邊上,往後退一步尚可自保,往前一步便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李素見他遲疑,不由笑道:「看出來了,你對我的話心存懷疑,其實你不必這麼為難的,太子殿下想把此事定成大案,說不得也要用一下刑,把我背後的主使之人挖出來,就算我不知道主使之人是誰,你也可以很好心的提醒我,比如魏王……」
「既然心存懷疑,不如還是按你的計劃來,先用刑吧,你可以試試我會不會招,也可以賭一下你自己日後命運如何。」
竇伏抿唇不語,臉頰不住地抽動着。
他發現答應太子殿下做這件事是個很愚蠢的決定。進了監牢只幾句話的功夫,便將自己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里。
相比之下,李素神情卻變得悠閒懶散。無所畏懼地看着掙扎無比的竇伏,眼中露出戲謔的目光。
沉默的僵持並沒有保持多久。監牢外又傳來匆忙的腳步聲,聲音正朝李素所在的監牢而來,令李素和竇伏同時動容。
李素喃喃嘆道:「大理寺的人怎麼了?為何都喜歡選在大半夜串門?」
竇伏的臉色卻變得很難看,急忙揮了揮手,套在李素手上的刑具很快被卸下。
腳步聲很快,沒多久便到了李素的牢門外。
一名穿着緋色官袍的中年人,領着四五名差役在牢門外站定。
借着昏暗的火光,竇伏認出了來人。神情愈發驚愕,呆了片刻後急忙躬身行禮:「下官竇伏,見過孫正卿。」
來人姓孫,名伏伽,是大理寺的正卿,也是竇伏的頂頭上司。
孫伏伽四十來歲的樣子,面貌剛正,目光清澈,舉手投足間散發着一股淡淡的官威,此人算是貞觀名臣。而且有一個很了不起的榮譽,他是武德五年科舉甲榜第一,歷史上第一個有據可考的狀元。素受高祖和當今陛下看重,委以大理寺正卿一職。
大半夜的,大理寺正卿少卿齊聚一堂,只為一個剛在東市打過架的平民百姓,這種場景不能不說十分詭異。
「竇少卿免禮,本官夜不能寐,心中繁雜瑣事縈懷,故進監牢巡視,聽得這邊有人聲。好奇過來看看……」孫伏伽不苟言笑地捋了捋青須,露出好奇的樣子:「時已深夜。竇少卿這是……提審人犯?」
李素臉頰抽了幾下,扭頭望向別處。
竇伏的神情卻無比尷尬難看。你一進監牢便匆匆忙忙直衝李素的牢門而來,還「夜不能寐」,還「瑣事縈懷」,這是在侮辱我的智商麼?
「今日東宮內給事胡安東市被毆,此子是行兇者之一,下官便為此案而來,想審一審他,看有沒有什麼收穫……」
孫伏伽點頭贊道:「少卿記懷公事,報國之心可嘉……」
語聲一頓,孫伏伽扭過頭,貌似不經意地朝牢裏的李素望了一眼,然後神情一呆,眯着眼仔細辨認了一番,奇道:「這位……莫非當初治好天花,造出震天雷而助陛下收復松州的涇陽縣子李素?」
李素苦笑:「孫正卿安好,小子正是李素,但已不是涇陽縣子,而是階下囚。」
孫伏伽連連搖頭:「李縣子不可妄自菲薄,陛下削你之爵本官已聽說,少年意氣,血氣方剛,闖闖禍亦是平常,陛下對你寄予厚望,復職起用遲早之事……呵呵,只不知今日李縣子又入獄,是因為……」
李素朝竇伏惡意地笑了笑,道:「還是因為打架……」
「哦,呵呵,剛才本官說過了,少年意氣嘛,與人爭打什麼的……好,不多說了,竇少卿你繼續審,本官去別處看看。」
說完孫伏伽朝竇伏點點頭,對牢內仍拎着刑具的兩名差役視而不見,徑自領着人走遠。
竇伏臉色鐵青,孫伏伽剛才這番話看似寒暄閒聊,而且只有幾句話,但這幾句話里卻隱含着太多的意思。
首先,李素被陛下看重已是非常確定的事了,不說孫伏伽話里的意思,就看他大半夜為了李素匆忙跑來監牢,便可知李素在陛下心中的地位。
其次,孫伏伽說完這些話就走,意思非常明顯,有種你動他試試。
竇伏終於明白,太子殿下交給他的任務不可能完成了,不僅不能完成,他自己也陷入了麻煩。
複雜地掃了李素一眼,竇伏咬了咬牙,陰沉着臉道:「走!」
兩名差役收起刑具,一言不發跟着竇伏離開。
第二日,朝會散去之後,李世民於太極宮甘露殿召見大理寺卿孫伏伽。
「大理寺少卿竇伏夜半提審李素?」李世民眉頭緊蹙。
「是,臣聽到獄卒報信後匆忙進監牢,發現竇伏正待給李素用刑……」
李世民神情佈滿了失望,抿唇看着殿外的烈陽,久久不語。
孫伏伽垂頭恭謹地站在一旁。
良久,李世民索然一嘆:「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孫伏伽告退,退到殿門前時忽然頓住,遲疑地道:「陛下,那李素仍在牢中,此案是否……」
「哼!小娃子接二連三闖禍,不治治以後愈發變本加厲,讓他繼續在牢裏蹲着吧!」
孫伏伽凜然,急忙告退。
孫伏伽走後,李世民緊繃的神情一垮,露出深深的失望和疲態。
「承乾,你果然還是暗中下手了……」
此事是塊試金石,很遺憾,李世民沒有試出金子。
東宮屬官強搶民女而致被打,太子身為儲君,不說維護正義,卻暗中向維護正義的人下毒手,這樣的人,適合做下一代的國君嗎?兩代君臣治下的繁華盛世若交到他手上,會是什麼樣子?
李世民腦海里第一次冒出這個問題。
…………
東宮。
李承乾起得很早,孔穎達授過早課後已是午時,李承乾仍在書案上書寫孔穎達剛剛教過的內容。
作為太子,李承乾目前來說還算是合格的,沒有太多荒淫無道的毛病,至少表面上沒有。
每日的課業從未耽誤過,課業過後,李承乾還要去太極宮,李世民會挑出幾本有代表性的奏疏給他,讓他試着處理國事,若處置有偏頗,李世民會細心教導他,告訴他此事應該如何處理,這樣處理的道理和原因何在……
總之,李承乾的行程安排得滿滿的,每日非常繁忙。
然而,如此繁忙的太子殿下,居然還能百忙中空出時間去遊獵,去強搶民女,由此可見,時間只留給那些……有準備的人?
李承乾寫字的表情很認真,再加上俊俏的容貌,還有大唐儲君的身份,整幅畫面足以令萬千痴情少女發狂尖叫。
完美的畫面直到一名宦官進殿後才轟然崩塌。
宦官稟報過後,李承乾的神色迅速陰沉下來。
王直被人搶走了,竇伏被孫伏伽嚇跑了。
昨日事發後李承乾佈置的一內一外兩步棋全然落空,李承乾的心情頓時變得很壞。
「是,據說昨日東市暗巷裏那群人路數不清楚,不像是武將家的部曲,程家和牛家不會養這種手下,本事很高強,三兩下就將王直搶走了,不知是什麼來路……」
李承乾陷入深思:「不是程家,也不是牛家……長孫家更不可能了,舅父不會這麼做,那會是誰?」
宦官試探着問道:「會不會是火器局……」
李承乾搖頭:「火器局裏面皆是文官和工匠,外面的金吾衛將士未得將令不會擅自出營,李素縱在火器局有威望,手下卻斷然沒有這種人才……」
沉思良久,李承乾悄然一勾:「孤記得,李素跟封地在太平村的東陽過從甚密,對吧?」
宦官兩眼一亮,連連點頭。
李承乾笑得很開心:「那就沒錯了,不錯啊,天家皇族竟出了一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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