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路相逢,流年不利。
大笑聲的主人自然是那位生冷不忌,蠻不講理的混世魔王。
李素覺得自己前世一定造了很大的孽,所以今生遭了報應。
沒等李素轉身,便覺得肩頭一陣劇痛,一隻巨靈掌拍在肩上,半邊身子頓時失去了知覺。
「好個小娃子,回長安了也不說來拜望我老人家,等着老夫去拜望你不成?」程咬金不高興地問道。
李素忍着痛強笑道:「小子拜見程伯伯,小子昨夜才回來,急着見家中父親和妻兒,今日一早便趕到了長安城,剛剛進宮覲見陛下,這不正要去程伯伯府上拜見您……」
程咬金疑惑地嗯了一聲,然後看了看李素的身後,見包括李素在內的十幾名部曲全都身無長物,沒有以往趕着幾大牛車送禮的盛大排場,程咬金不高興了。
「糊弄老夫是不是?有空着手拜望長輩的規矩嗎?年紀大了,為何卻越不長進?」
「下次,小子下次一定補上禮,今早出門匆忙……」
程咬金也不介意,哈哈一笑道:「罷了,老夫與你玩笑的,真以為老夫和你一樣掉進錢眼裏了麼?」
李素長長鬆了口氣。
當然,事實證明李素高興得太早了。混世魔王豈是那麼好打發的?剛鬆了口氣,程咬金便慢悠悠補了一刀。
「老夫不講究是老夫的客氣,作為晚輩呢,當然不能真的蹬鼻子上臉,是?禮就不必送了,老夫從烈酒買賣的分潤里扣掉你兩千貫,就當是你孝敬給老夫了,……唉,老夫這日子過得苦啊,晚輩不識禮數,老夫還得厚着臉皮自己去扣,實在是晚景淒涼,了無生趣……」
李素呆住了:「兩……兩千貫?啊!不行!程伯伯,程伯伯手下留情!」
「不留情,就這麼定了!」程咬金不容置疑地一錘定音,然後親熱的勾住李素的脖子,笑道:「小子,說實話,你打算拜望誰?老夫陪你一同去,正好活動一下手腳,消消食。」
李素心情低落地道:「小子原本是打算拜見晉王殿下的,可剛才小子莫名其妙丟了兩千貫錢後,忽然有些意興闌珊,想回家好好冷靜一下,慢慢消化這個噩耗……」
程咬金兩眼一亮:「哦?晉王殿下?不錯,東征回來之後,老夫愈發篤定這位皇子應是未來的東宮太子無疑了,昨日老夫還去見過晉王殿下,與晉王殿下相談甚歡,賓主盡興而別……」
李素麵無表情看了他一眼。
不可思議啊,李素實在不知道這世上會有什麼人能與眼前這位搶晚輩錢的老流氓「相談甚歡」,晉王吃錯藥了?
「呃,程伯伯,小子多嘴問一句啊,您……確定跟晉王殿下『相談甚歡』?」
「當然確定,昨日談完出來,晉王親自送老夫出門,老夫從他眼裏還看到了依依不捨的淚水,非常的真誠,老夫很感動,決定今日再拜望一下,恰好子正也去,不如與老夫同往。」
李素臉色有點變了,他意識到程咬金的話可能有藝術加工的成分,或者說,全部都是藝術加工的成分,李素怎麼也不敢相信李治會對這麼一個為老不尊的老流氓「依依不捨」,還「淚水」……
有生之年大抵只有在老流氓的葬禮上才會見到大家依依不捨的淚水。
今日不宜出行,更不宜拜會故人,李素覺得自己應該躲開一點比較好,至於老流氓如何去禍害李治,這個與他無關,別禍害到自己就好。
果斷抬頭望天,李素露出驚覺之色:「哎呀不好!出門前爐子上還燉着湯,忘關火了……」
剛準備轉身遁去,卻被程咬金狠狠勾住了脖子。
「娃子,這爛藉口用了多少年都不捨得換,你是有多敷衍老夫?能考慮一下老夫的感受嗎?」
「程,程伯伯放手,小子家裏真燉着湯!」李素奮力掙扎。
李家部曲們見公爺落到老流氓手裏,不由面面相覷,想上前救駕,奈何程老流氓淫威太重,部曲們實在不敢輕捋虎鬚,只能選擇同情地旁觀。
程咬金將李素夾在胳膊下,大步流星便朝晉王府走去,李素暗嘆口氣,只好動作熟練地雙手捂住自己的臉。
不要緊不要緊,捂住臉就不怕丟臉……
晉王府門前,程咬金無視門前值守的武士,夾着李素仿佛拎了根人形狼牙棒似的,大搖大擺一腳跨進了門,門前武士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不敢攔這位名滿長安的老惡霸,只好裝作沒看見,任由他和李素進了門。
進門之後,程咬金放下了李素,然後老馬識途地朝中庭走去,一邊走一邊嚷嚷。
「晉王殿下何在?老夫與涇陽縣公前來拜訪,好酒好菜只管招呼,來大份兒的,莫怕老夫吃不下,歌舞伎也儘管上,長得醜的不要出來現眼了!」
李素嘆了口氣,無地自容地跟在程咬金後面,看着周圍的宦官宮女驚慌失措地奔走,李素愈發想找條地縫鑽進去。
二人走到中庭,發現李治正在中庭的院子中間,與李家的格局一樣,院中種着一株合抱粗的銀杏樹,銀杏樹下一張與李家一模一樣的躺椅,李治正躺在躺椅上,旁邊兩名宮女正給他按摩腿,李治一臉爽歪歪的表情,無比的享受。
李素將一切看在眼裏,不由氣得牙痒痒。
無恥的抄襲!從銀杏樹到躺椅,連按摩也是,這傢伙就不能活得有創意一點麼?
聽到動靜,李治睜開眼,第一眼見到李素,李治一愣,接着大喜過望,身子從躺椅上一彈,蹦達着便朝李素歡快地飛奔而來,像一隻看到久別的主人的金毛。
「子正兄,想煞我也!你終於回來了!」
張開雙臂幸福奔跑之時,李治不經意看到李素旁邊的程咬金,飛奔的腳步硬生生剎車,李素甚至能看到他的鞋底在地上摩擦出兩道冗長的剎車線……
停下腳步的李治臉色大變,無比驚恐地看着程咬金。
「哎呀!廚房裏燉着湯,忘關火了!兩位自便,治有急事先處理一下……」李治原地轉身,逃命般跑遠。
程咬金大笑:「殿下既然讓老夫自便,老夫可就不客氣了!」
李治逃命的腳步停下,一臉訕訕地回來,仿佛此刻才認出程咬金似的,露出無比虛偽的驚喜表情。
「哎呀,這不是程叔叔麼?晚輩眼力不好,失禮了……」
程咬金似笑非笑:「終於認出老夫了?可以上酒菜了麼?」
「可以可以,程叔叔請入堂上座。」李治訕訕地笑道。
程咬金也不客氣,一馬當先走近了中堂內。
李治和李素故意落後幾步。
見程咬金進去了,李治神情頓時哭喪起來,幽怨地看着李素。
「子正兄為何將這老……咳,老叔叔招來了?」
李素黯然道:「別提了,流年不利,造化弄人,長歌當哭……」
斜眼瞥着李治,李素悠悠道:「剛才在大街上遇到程伯伯,聽說我要來晉王府,程伯伯強烈要求同往,他說昨日拜會你時,你們二人相談甚歡,臨走時你還親自將他送出府門外,並且流下了依依不捨的淚水,程伯伯很受感動,決定今日再給你一個流下依依不捨的淚水的機會……」
李治一聽頓時炸了:「我『依依不捨』?還『淚水』?我……現在就當他的面擊柱而死!」
一把拽住李治的衣領,李素道:「等一下再擊柱,先滿足我的好奇心,昨日你究竟跟這老貨聊了什麼?感覺你們之間溝通有問題呀……」
李治悲憤交加道:「程叔叔……呸,這老貨!昨日莫名其妙拎了一些禮來拜會我,當時我還挺高興的,簡直受寵若驚,子正兄你知道,我在朝中素無人脈,尤其是那些將軍們,為了避嫌,在東宮太子人選未定之前,都不敢與我來往過密,這老貨是第一個拜訪我的將軍,於是我自然要盛情款待……」
李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被這老貨搶劫了?」
李治驚奇地道:「子正兄為何這般清楚?難道你……」
李素板起臉:「別跑題,接着說。」
李治嘆了口氣,道:「我雖沒被搶,但其實跟被搶也差不多。這老貨進門後,我吩咐設宴,這老貨強烈要求喝你家產的烈酒,我自然不能拒絕,結果咣咣兩盞酒下肚,我便有些暈乎了,這老貨卻酒興正酣,說光喝酒沒意思,要玩遊戲,不僅玩遊戲,而且還要添點彩頭,我當時已有些迷糊,自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結果老貨說要玩擲壺的遊戲……」
李素望着他的目光愈發同情。
「擲壺」是大唐酒宴時比較流行的遊戲,遊戲規則很簡單,站在規定的距離外,單手握箭矢,將它投到不遠處的箭壺裏,每十矢為一局,按投中多寡者定勝負。
這種遊戲比較雅,大多在人之間流行,至於武將喝酒時喜歡玩什麼,看看程家的家宴便知道了,耍斧子,群魔亂舞,抱着歌舞伎亂啃亂摸,把親兒子吊在樹上用鞭子抽等等,玩法推陳出新,不拘一格,非常豐富多彩。
程咬金是領兵多年的武將,平日裏練的就是弓馬騎射,準頭自然不弱,他大搖大擺跑到李治家裏,提議玩這種人玩的軟綿綿的娘炮遊戲,而且對手還是一個喝得暈暈乎乎的傻皇子,其用心可謂非常險惡。
「好,我大致明白了,直說,你輸給這老貨多少值錢的東西?」李素嘆道。
李治眼淚都快下來了:「府中前堂內所有銀器,銅器,瓷器,字畫,孤本善籍……我就這麼說,這老貨走了以後,我家前堂里已經空空蕩蕩,如同被盜匪強梁洗劫過一般,洗得特別乾淨……」
李素若有所思:「所以,你昨日親自送他出門,流下的淚水那是……」
李治哽咽道:「那是悔恨自己引狼入室的淚水,那是哀求他放我一馬的淚水……」
滿足了好奇心的李素舒服地嘆息,然後笑撫李治的狗頭:「好了,我沒什麼要問的了,你剛才說要擊柱而死,嗯,快去。」
李治抹了把淚水:「我不想死了,我要好好活下去!」
中庭堂內,程咬金大馬金刀坐在客座,氣定神閒地等着上酒上菜。
李治苦着臉向程咬金行了禮,然後吩咐設宴。
沒過多久,酒菜上桌,酒仍然是程咬金愛喝的烈酒,酒菜上桌程咬金便端起了酒盞。
李素為難地看了面前的烈酒一眼,道:「程伯伯您盡興就好,小子想喝葡萄釀……」
李治在一旁忙不迭點頭附和。
程咬金鄙夷地看了李素一眼:「男兒大丈夫,喝那種軟趴趴的酒不夠丟人錢!」
李素道:「是這樣的,程伯伯,烈酒呢,小子可以陪您喝,不過喝酒的中間您可防不住小子偷奸耍滑,敗了您的興頭……」
程咬金嫌棄地揮揮手:「趕緊換酒!愛喝啥喝啥,老夫獨愛這刀子割喉般的烈酒,哈哈!」
說完滿飲一盞,滿足地嘆口氣。
李素和李治也喝了一盞葡萄釀,嗯,果然軟趴趴的,跟果汁一般酸酸甜甜的,不過很好喝。
程咬金連飲了三盞烈酒,這才意猶未盡地捋了把亂糟糟的鬍子,看着李素悠悠道:「從昨日回到長安到今天,子正怕是聽了不少誇讚你的話?覺得怎樣?高興不?痛快不?」
李素苦笑道:「說實話,不算太高興,小子當初奉旨斷後,之所以領軍反其道而行,南下攻打平壤,其實也是被逼急了,用兩萬輕騎去狙擊泉蓋蘇的十五萬大軍,跟送死沒有兩樣,小子向來貪生怕死,戰場上也只敢揀軟的捏,所以索性不管泉蓋蘇,掉頭南下打平壤去了……」
程咬金哈哈大笑:「說得好,解釋得也好,聽起來像是你這種人的脾性,好像只是稀里糊塗立了個大功似的,嗯,合情合理,不過呢……你把老夫當傻子了?」
「程伯伯莫誤會,小子沒那意思……」
程咬金冷笑:「奉旨斷後的不止你一人,李績老匹夫也在呢,你說你貪生怕死方才選擇南下,李績難道也貪生怕死?」
李素語滯:「…………」
程咬金又滿飲了一盞酒,悠悠嘆道:「東征之戰不算順利,若沒有你和李績攻破平壤的功勞墊着,陛下這次回到長安恐怕會被門閥世家們罵得體無完膚,幸好你和李績的這個大功給陛下挽回了許多顏面,也給咱們這些隨同出征的將軍們挽回了顏面,說起來老夫要謝你才是……」
李素急忙道:「程伯伯,立下功勞的不是我和舅父,是陛下!當初奉旨領軍斷後之前,陛下將我和舅父宣進帥帳,面授機宜,交代我等先克慶州取得糧草,再轉道南下攻破平壤,泉蓋蘇則必然回軍援救,我軍主力被追擊之危不戰自解,都是陛下的主意,小子和舅父只是依計行事罷了,小子不敢貪天之功。」
程咬金意外地挑了挑眉毛,接着仿佛明白了什麼,哦了一聲,若有深意地看了旁邊的李治一眼,呵呵笑道:「晉王殿下是你一心輔佐的未來太子,老夫是你發自內心尊敬愛戴膜拜的長輩,在晉王和老夫面前也不能說句實話?子正做人是不是太小心了?」
李素苦笑道:「不管事實如何,小子在任何人面前只能這麼說,程伯伯見諒……」
程咬金沉吟片刻,道:「雖說有點多餘,不過凡事小心還是沒錯的,這一點你沒做錯,往後在任何人面前就這個說法,一則可避禍,二則為陛下挽回顏面徹底一點,陛下也不會虧待你……」
李治在一旁聽得雲山霧罩,一臉的茫然不解,然而,沒過多久,李治仿佛悟了一般,臉上露出恍然之色。
李素一直在靜靜觀察着他的表情,見李治如此模樣,李素不由頗感欣慰。
大半年監國的經歷,顯然讓這個小屁孩的政治覺悟提高了不少,果然是有長進了。
程咬金話說到這裏便沒再繼續這個話題了,李治的身份比較敏感,二人背地裏議論的是他親爹,有些誅心的話實在不方便當着李治的面說。
飲了一盞酒後,程咬金哈哈一笑,道:「不管誰立功,你與李績打進高句麗都城總歸是有功的,陛下應當重重封賞,老夫遇見你時你剛從太極宮出來,說說,陛下這回又封賞了什麼?難不成把你的爵位晉到郡公了?都快與老夫平起平坐了,哈哈,少年郎果然了不得!」
李素尷尬地道:「程伯伯您猜錯了,陛下對我並無封賞,一絲一毫都沒有……」
程咬金笑聲頓止,驚愕地睜大了眼:「沒有封賞?這……說不過去呀!小子,你是不是闖禍了?」
李素無辜地道:「沒有呀,程伯伯您向來懂我,小子做人做事老實本分,很少闖禍的,再說小子昨日才回到長安,就算想闖禍也來不及呀。」
程咬金冷笑:「『老實本分』?小娃子胡說八道不要緊,天下真正老實本分的人何辜,與你歸為一類,無端被侮辱……」
撓了撓頭,程咬金無比疑惑道:「不應該呀,陛下向來賞功罰過分明,而且功過之賞罰馬上兌現,甚少拖延,你與李績立了這麼大的功勞,陛下沒理由不封賞你呀……」
李素笑道:「不封賞也沒關係,或許是陛下忘了,畢竟陛下從高句麗回來後身子便一直抱恙……」
程咬金搖頭:「陛下才四十出頭,可沒有老糊塗,為何沒有封賞你,背後必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