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利害」與「不識好歹」不一樣,前者嚴重多了,很多英雄豪傑一生功成名就,最後卻偏偏敗在「不識利害」這四個字上,而「不識好歹」的後果,頂多挨頓揍,如果不識好歹的情況比較嚴重,大概會挨兩頓。
李素不才,他覺得自己兩樣都不缺。
別人趨吉避凶,畏之如虎時,他卻偏偏逢迎而上,別人一窩蜂湊上前錦上添花時,他卻偏偏躲得遠遠的。
這種性格也不知什麼時候養成的,李素當然也反省過無數次,思來想去,得出的結論是……可能自己的青春叛逆期還沒結束吧。
此刻李素站在牢門外,看着牢房內的侯君集,笑得如同暖春三月的陽光。
李素不是空手而來,他還帶來了酒和菜,以及許多牢房裏用得上的東西,至於應該帶點什麼,沒人比一個三進宮的人更有發言權。
酒是李家的五步倒,不同的是,這壇五步倒是李素在四年前親手釀造的第一批酒,釀好後留了幾十壇存在自家地窖里,雖然年份不太夠,但比市面上的烈酒更多了幾分濃香,也更醉人。
示意牢頭打開牢門,牢頭有點猶豫,畢竟侯君集是重犯,他的性質可不像李素當初那種輕描淡寫的打架鬥毆,打開牢門委實幹系不小。
李素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了,冷哼一聲道:「長了狗眼的東西,以侯大將軍和我的身份,你是怕他脫獄跑了,還是怕我劫獄?」
牢頭咬了咬牙,還是打開了牢門。
李素拎着酒菜進了牢房,站在牢房內嘖嘖讚嘆:「看來孫正卿派人重新修繕過了,小子當年住進來時雖然也算舒坦,可卻沒有今日這般金碧輝煌,嘖!地上居然還鋪了羊毛地毯,如果被關進來的是我該多好啊……」
侯君集愣了一下。接着大笑:「總聽說長安城的李子正看似溫潤,其實是個渾人,常說混帳話,今日看來。傳聞果然不虛,好了,老夫素了這些日子,久未嘗酒味,趕緊把酒拿來。與老夫在這大獄裏共謀一醉!」
李素笑着將酒罈拎上桌,侯君集手法嫻熟地朝壇口的泥封狠狠一拍,飛快揭開,然後雙手捧起酒罈便待往嘴裏灌,李素眼疾手快,閃電般出手托住了酒罈,及時制止了侯君集這個很不衛生的動作。
「酒盞,用酒盞,侯將軍,小子帶了酒盞來。大家一起喝才痛快。」
都啥人啊,從程咬金到侯君集,說來都是當國公的頂級權貴了,一個比一個不講衛生,殺人無數不代表你厲害,有本事你殺細菌試試……
嗯,還有一個皇帝陛下更不講究,蹭別人家澡堂子,嘖!
侯君集對李素的潔癖似乎很不滿意,哼了一聲。道:「瞎講究的毛病,沒一點利落勁!」
李素乾笑道:「這酒太霸道,小子擔心侯將軍一口下去就暈了,細水長流才好。」
說着李素從食盒裏取出兩隻乾淨的酒盞。又將幾樣下酒的菜分別擺上桌,五個菜同樣的碟,呈梅花狀在桌上均勻擺開,連碟與碟之間的距離都量得一毫不差,非常的工整對稱。
侯君集靜靜看着這一幕,老臉抽了兩下。以前與李素來往不多,今日他才發現,這小子的臭毛病真不少。
給酒盞滿上酒,李素端起酒盞,朝侯君集道:「小子先祝侯大將軍凱旋而歸,將軍橫掃西域,兵鋒威服四海,將軍威武!飲勝!」
侯君集沒說話,一仰脖子飲盡,接着兩眼徒然睜圓,眼珠凸起,臉孔迅速泛紅,最後長長吐了口氣,笑贊道:「果然還是你李家的酒最霸道,吞進肚裏就跟着了火似的,而且味道似乎跟老夫平日喝的不大一樣,酒香更濃,勁道也更大。」
李素笑道:「侯將軍是行家,這壇酒是小子釀的第一批烈酒,釀好後藏於家中地窖內,藏了整整四年。」
侯君集喜道:「原來是這個路數,難怪酒味大不相同,好,再來一盞!」
侯君集連喝了三盞,越喝越過癮,李素只淺淺啜了一口,雖然這酒是自己釀的,可他並不喜歡喝,很簡單的道理,就好像專業廚子不見得喜歡吃自己做的菜,而掏糞工人也不見得必須舀起來嘗一口……
侯君集嘗了很多口,喝到面紅耳赤,大約有四五分醉意了,這才擱下酒盞,滿足地呼了一口氣。
「自從回長安,這頓酒是老夫喝得最爽利的一頓了……」侯君集紅着臉打了個酒嗝兒,眯着眼笑道:「『凱旋歸來』?呵呵,凱旋歸來若是這個待遇,大唐的將士們都該死了!知道西征軍後來被拿下多少位將領嗎?四十三人!小到營官,大到都尉,一共四十三人全數被拿下,扔進了大獄,因為他們在高昌國都城縱兵搶掠屠城!」
李素臉色一變,急忙直起身道:「侯將軍慎言!」
「慎言個屁!這般光景了,老夫還怕誰?」侯君集扯起嗓子吼道:「大唐府兵將士這些年南征北戰,開疆闢土,為咱大唐掙到了多少國土,多少人口,多少牲畜!從李靖到程咬金,還有秦瓊,李績,尉遲恭……都是響噹噹的名將,破城破敵無數,哪一次破城之後不是睜隻眼閉隻眼讓將士們屠城搶掠幾日?為何到了老夫這裏,偏就不行了?陛下何以待我如此不公!」
李素額頭冷汗緩緩滑落,他發現今日果然來的時機不對,侯君集自從被拿進大理寺後,存下了滿腹的怨氣,這些怨氣自然沒道理跟牢頭獄卒發泄,而他李素,要死不死的偏就進來探望他……
「啊呀,天色不早了,侯將軍您慢用,小子告……」
「告個屁!」侯君集大手一拽,把李素拽了回來:「油精油滑個小子,風聲不對便想溜,有膽子進大理寺來看老夫,沒膽子聽老夫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李素苦笑道:「小子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再說……侯將軍,小子實不忍心見你往深淵裏跳。本來已站在懸崖邊了,您何苦非要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侯君集大笑,隨即笑聲很快停歇,道:「好了。不逗你了,剛才老夫只不過借題發揮而已,大逆不道的話也要看怎麼說了,大聲嚷嚷出來,有時候其實並不差。陛下聽在耳里,想必也有個決斷。」
李素呆了一下,接着恍然。
這些老殺才一個個都不簡單啊,連大聲罵娘都帶着不可告人的算計。
侯君集嘆息,只是這次聲音小了許多,道:「長安諸多權貴,老夫出事後不見一人,沒想到居然是你來看我,當年老牛說得對,你小子是個重情重義的。哪怕這幾年老夫與你走動並不親密,你也不計後果來大牢看我,這份情,老夫承受了。」
李素笑道:「小子進大獄探望一位故人長輩,是應當應分的,畢竟當年收復松州之戰,侯將軍是小子的主帥,橫掃西域雖是奉旨而為,也算為我西州數千陣亡將士報了仇,僅憑這兩點。小子若不來看看您,實在良心難安。」
侯君集點頭:「當年松州城下,你一個小陶罐罐立了首功,那時老夫確實是欣賞你。大老遠跑到老牛的營盤裏特意看看這位少年英傑長啥模樣,還記得嗎?後來老夫欲將你的功勞寫進奏疏軍報,署名後快馬遞進長安,沒想到被老牛攔住了……」
長嘆口氣,侯君集苦笑:「小娃子,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朝中諸將雖打打鬧鬧,但大家都抱成一團,別看程老匹夫整日惹事生非,挑釁滋事,可他在朝中的底蘊是最深厚的,人脈也最廣,在這些將領之中,除了李靖便是他,可謂一呼百應,偏偏表露出來的性子最渾,連陛下都沒法跟他較真,滿朝武將裏面,唯有老夫活得最獨,也常被其他的老將排擠,老牛當初攔下由我署名的給你請功的奏疏,這一手便將你劃拉到他們的圈子裏去了,小娃子是個聰明人,當時想必看得明白了……」
李素沒法裝糊塗,只好點頭承認。
侯君集笑道:「老夫活得獨,卻樂在其中,不與他們來往也無所謂,貞觀六年,有一****心中瑣事縈懷,神不思屬,走過尚書省牌坊卻忘了下馬,當時被李靖看見,謂左右曰『侯君集意不在人,或有反意』……」
「呵呵,只是忘了下馬,竟然有了反意,世人傳訛謂為陋習,藥師竟也不能免俗,老夫不計較,老夫知道他們不容我,因為我年輕時不學無術,只逞蠻勇,做下許多不恥之事,他們羞於與我為伍,不過老夫不在乎,老夫自有一顆忠心義膽,陛下又是千古難遇的明君,只要老夫忠於陛下,為大唐社稷多立功勞,侯家後人不愁富貴,只是這一次……連陛下都不容於我,老夫這心裏實在是……」
侯君集話沒說完,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未盡之言隨酒入腹。
李素的心卻往下沉了幾分。
說是「忠心義膽」,可話里終究多了幾分忿忿不平之意,他的心裏,是否真的正在滋長一棵不可告人的萌芽?
又喝了幾口酒,侯君集的身軀已有些搖晃,看來已有八分醉意,正要端杯再喝,李素忽然按住了他的酒盞。
「侯將軍,您快醉了,此酒性烈,多飲傷身。」
侯君集哈哈一笑,擺脫他的手,仍舊仰頭灌了一大口,長長呼出一口氣濁氣後,聲音壓得更低了。
「小娃子,大唐如今已是盛世光景,這光景是老夫和一眾將軍們親手打下來的,沒有我們這些人疆場豁命廝殺,安能讓那些化外蠻夷心甘情願低下頭,向長安朝賀,向陛下上『天可汗』的尊號?呵呵,鮮花着錦,烈火烹油,風光終究一世,怎能寄望千秋?」
「如今陛下春秋鼎盛之年,自可威服四海,橫掃天下,可是,若他年陛下年邁之後呢?陛下的十幾個皇子可都不是什麼安分的角色,太子坐其成而不惜福,常有殘戾昏聵之舉,下面還有一位魏王虎視眈眈,還有吳王,齊王等磨刀霍霍,除此還有幾位未成年的皇子,來年長大後不知怎生心性……陛下這麼多皇子,哪一個是輕與之輩?老夫敢斷言,不出三年,朝中必有大亂!」
李素嘴唇囁嚅幾下,終究沒吱聲,這話接不得,一接就給自己惹禍了。
侯君集似乎醉了,可眼睛卻仍然很清亮,實在看不出他的深淺。
「小娃子,老夫跟你說這個,是看在今日你來探望老夫的情分上,此話不過六耳,你可放心,你是個伶俐人,而且是長安城年輕一輩里最耀眼,前程最敞亮的,接下來這三年,想必你在朝堂的分量會越來越重,老夫雖在牢裏,卻也聽說陛下已將你調任尚書省,天下皆知陛下對你寄予怎樣的厚望,既然有此分量,小娃子,你說那些對儲君之位有心思的皇子,會不會爭相拉攏你?眼下的局勢你可以裝裝糊塗,耍耍混帳性子,可是待到時局變化,箭在弦上之時,可由不得你了,你若不站對位置,可就是真正的殺身之禍,那時的你,還指望用裝糊塗耍性子的法子推搪過去嗎?」
李素眼皮一跳,立馬直起了腰,看着侯君集似笑非笑的眼神,李素很快松垮下來。
這傢伙……難道天生是個造反的人才?剛才差點被他帶進溝里去了。
站隊確實是個問題,就算李承乾被廢黜了,大唐的朝臣們還是不知道該站在哪位皇子的陣營里,可是李素卻絲毫不擔心,因為他最清楚該站在誰的陣營里。
「侯將軍,您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就別對小子說了,小子害怕,您若想過過嘴癮,說夢話也行,小子今日只想與侯將軍共謀一醉,您何必給小子下套呢?」李素苦着臉嘆道。
侯君集搖搖頭,一臉失望之色:「果真是個四平八穩的娃子啊,虧老夫還跟你挖心掏肺……」
斜眼睨着李素,侯君集淡淡道:「你小子也是個無利不起早的性子,今日來大理寺看我,說是故人情分,不過還是帶着目的的吧?現在酒咱們也喝過了,故人之情咱們也敘過了,大逆不道的話咱們也說過了,現在說說你的正事吧,老夫一介入獄莽夫,你有何事求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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