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沒有完美無缺的人,也沒有天衣無縫的陰謀。
任何陰謀終歸都有破綻和漏洞,有些陰謀成功了,是因為它相對而言比較完美,存在的漏洞微小到沒人發現,所以它成功了。
晉陽的情勢也是如此。
李素清楚這裏的水很深很渾,裏面不知隱藏多麼大的黑幕,但是他也堅信,自己總會找出這個陰謀的漏洞,只要足夠細心。
名叫衛從禮的地主被李素下令半請半強迫地帶進了晉陽縣衙住下,嘴上說得客氣,實際等於將他軟禁。
接下來李素仍忙着指揮禁衛搭建棚帳,而小屁孩李治仍舊跟在他身後,像一塊粘稠得甩都甩不掉的鼻涕,不時提出一些幼稚的麻煩的問題用來刷存在感,臉上永遠只有兩種表情,要麼蠢萌,要麼寫滿了「該頁無法顯示」的無知,李素被煩得不要不要的。
「子正兄,你猜那個姓衛的地主到底知道些什麼?難不成晉陽百姓不見跟他有關?」
「…………」
「子正兄,我們為何不下令對衛從禮嚴刑拷問?這樣不是更直接嗎?」
「…………」
「子正兄,我們為何不把所有禁衛派出去尋找逃難的鄉親?或許他們躲起來了呢……」
「…………」
「子正兄,你作為名滿天下的名士,有沒有感到很大的壓力?」
「…………」
「子正兄,你搭理一下我啊,我一個人滔滔不絕的說話,感覺自己很羅嗦……」
「…………」
李素想嘆氣,這位是他的隊友啊,可是表現得這麼白痴,早早有了豬隊友的一切潛質,他該怎麼辦?
情不自禁地開始猶豫要不要給長安送道奏疏請求換隊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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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
四道雪災,數以十萬計的難民從四面八方湧向長安城,很自覺地在長安城外的平地或鄉村安紮下來。難民們很平靜,也很有素質,不吵不鬧,只是靜靜地聚集在一處,抬着迷茫無神的眼睛,看着長安城巍峨高聳的城牆輪廓。
繁華國都,熙熙攘攘,看似與都城毫無關聯的雪災,如今長安城的每個人都察覺到,原來雪災已與自己切身相關了。
長安九城增派了守城門的府兵,左右武衛和羽林禁衛紛紛執戈上街巡弋,就連城外南北兩大營操練的府兵也緊急調動起來。
君臣聚集甘露殿,接連三天沒合眼,商議安置難民之事。
最後得出了結論,一則以「撫」,二則以「疏」,三則以「防」。
「撫」的意思自然是賑濟,安頓,調動官府,動員富庶商賈開粥棚,並在城外搭建棚區安置難民,不使一人餓死凍死。
「疏」的意思是疏導,不使難民太過集中,動員並將他們安置到長安周邊的鄰縣,並允周邊鄰縣開官倉放糧賑濟。
「防」,自然是戒備提防,不管怎麼說,城外聚集着十萬計的難民,對長安城造成了一定的威脅,所以拱衛長安的各衛全都調集起來,分別駐紮在難民聚集地帶周圍嚴命以待。
李世民一聲令下,城外很快開始搭建棚帳,有意思的是,和晉州一樣,難民區的棚帳也分好了區,早在李素奉旨賑濟晉州時,小屁孩李治便將棚帳分區之法報於長安,並在奏疏里詳細述說了分區的好處,可以避免多少弊端等等,李世民與眾臣商議過後,眾人皆讚嘆不已,於是李世民二話不說,全數納諫。
調動官府和各衛府兵屬於聖旨,不遵也得遵,然而戶部的餘糧卻已盡數調往四道賑災,國庫所余極少,於是官府不得已發動長安城東西兩市商賈,並連夜召集城內有名的大糧商。
就在難民三三兩兩聚集時,長安城迅速做出了反應,糧商開倉出糧,一車車的糧食運出城外,有的糧食是以官府名義暫借,有的則直接打出了商號的旗幡,冠以商人姓氏白送,於是城外棚帳的用餐區內,除了固定的官府賑災點以外,隨處還可見「xx商號善棚x記善粥」等等旗號,一時間旗幡遮天蔽日,漫天飛揚。
就連一些家境尚只能溫飽的百姓人家,這時也主動從家裏分出一部分糧食,籃子裏揣幾個烙好的麵餅,擱幾個自家人都捨不得吃的雞蛋,蹣蹣跚跚一臉不舍,動作卻十分堅決地遞給官府的賑糧處,然後掉頭便走……
排隊領糧的難民們滿含熱淚,但見衣着粗陋的百姓送來糧食便跪地一拜,百姓匆忙回禮,再給一個共勉的微笑,算是盡過綿薄。
大災之時的關中長安,這裏成了一處暖意融融的風景線。世道人心,豈盡如寒冬凜雪?終究也有幾分春意暖風,徐徐吹送人間。
…………
滿朝君臣忙着抗災賑濟,長安城裏同樣也有人在忙,不過他忙的不是賑災,而是個人的前程。
長孫無忌府。
今日長孫府上來了一位熟客,同時也是貴客。
一大早,貴客便登門了,長孫家的管家急忙大開中門擺出儀仗準備迎客,卻被貴客阻止。
「孤此來拜訪舅父,自家人何必虛禮?免了,便從側門入吧。」
貴客卻是太子李承乾,長孫無忌的親外甥。
按禮應是先論君臣,再論親倫,太子登門,長孫家是必須大開中門迎客的,不僅如此,還要擺香案,出儀仗,從前門到中堂都要鋪上紅地毯。
只是長孫無忌身份不同,他不但是李承乾的親舅舅,同時也是李世民最為信任的輔國宰相,不客氣的說,長孫無忌在李世民面前的發言權可比李承乾這些皇子大多了,所以禮制是禮制,任何皇子登長孫家的門都不敢托大,更不敢擺王爺的架子,全以晚輩禮相見,包括李承乾。
長孫家的管家自然也是作勢擺個樣子,他相信沒有哪個皇子真敢以禮制要求長孫家開中門,見李承乾果然阻止,管家也從容一笑,將李承乾引入前堂。
剛坐下,李承乾順勢便問起了舅舅長孫無忌,管家恭敬回答他,長孫無忌兩日前奉旨出巡藍田縣,領了兩萬難民將他們轉到藍田縣安置,算算日子,估摸也快回長安復命了。
李承乾點頭,笑容不變。
今日李承乾來得很低調,只帶了數十名侍衛,而他也只穿着很尋常的玄色綢衫,從儀仗到服色再到身上的配飾,絲毫看不出太子的模樣,顯得非常的謙遜有禮。
聽管家說長孫無忌外出,李承乾神情微露失望。
這次登門,自然是有事而來。
自從李素指使遊俠兒在東宮前殺人後,李承乾便陷入被動之中,朝臣上疏指責失德是小事,但父皇對他的冷淡卻一日比一日更甚,連裝好孩子乖孩子都沒法令父皇的態度從酷男轉為暖男,以往李承乾還經常拿着群臣的奏疏向父皇請教治國之道,如今卻經常被父皇擋駕,十次求見往往要被拒絕七八次,就算見到父皇,父皇的態度也是很冷淡,不咸不淡哼哼幾句,說點沒營養的話,然後便匆匆將他打發走。
不僅如此,父皇對魏王李泰卻一天比一天恩寵,儀仗規格一加再加,幾乎與他這個太子並肩,賞賜的錢糧金銀還有珍稀物件也越來越頻繁,還允許他在弘文館講學,編書立傳,這些日子李泰混得風生水起,常與無數博學大儒商討學問,據說在長安儒家士子的圈子裏,李泰的名聲已然如日中天,大紅大紫。
要命的是,父皇似乎對李泰越來越滿意了,這個事實令李承乾愈發惶恐不安。
近日長安城外聚集難民無數,滿朝上下為安撫難民而到處忙碌,從三省到六部,甚至連長安周邊的地方官府都忙得腳不沾地,每個朝臣都被派了職司,一切以安撫難民為中心,令李承乾惶然的是,父皇竟沒給他派任何一件差事,就連他主動求見都被拒之門外。
太子啊,大唐未來的儲君啊,如此重大的災難關頭,滿朝君臣忙個不停,而他這個未來的儲君卻無所事事,歷朝歷代的大災,皇帝都會派太子親自出面,代表皇帝安撫難民,這幾乎已成了不成文的規矩,因為這是個攬人心的機會,不僅攬百姓之心,也能以仁德的形象贏得士子之心,皇帝九五極貴之尊,他不方便做的事情,太子是代替他做的不二人選,可是……父皇卻偏偏一件差事都沒給他派,這個舉動如今已鬧得滿朝風雨,令無數朝臣愈發猜測不已,東宮左右庶子于志寧等人紛紛勸諫,請李承乾速速面見陛下,不管怎樣都要討一件差事出來,以堵天下悠悠眾口,維護東宮的威望。
所以,這便是李承乾今日登長孫家門的原因。
求見父皇而不果,只好走迂迴路線了,李承乾於是找到了親舅舅。
獨自在長孫家的前堂坐了一陣,李承乾愈發坐立不安,說到底他今年也才二十出頭,論養氣鎮定的功夫,自然比那些老狐狸差了老遠,一聽說舅舅不在長安,李承乾便有些坐不住了。
然而,老天終究不負太子,坐了大約半個時辰,李承乾正打算離開另想辦法時,卻聽前面庭院裏傳來「老爺回來了」的聲音,李承乾一呆,接着大喜過望,急忙三步並作兩步出堂,飛快迎上前去。
長孫無忌滿面風塵,一臉疲憊,回家剛邁入前庭,便聽到李承乾飛快迎來。
「甥承乾拜見舅父大人。」
長孫無忌愣了一下,不自覺地抬手捋了一下青須,兩眼閃過一道明悟之色,然後躬身行禮道:「原來太子殿下蒞臨寒舍,老臣拜見……」
「舅父大人萬莫如此,折煞外甥也。」李承乾急忙兩手托住了長孫無忌的胳膊,不讓他拜下去。
「君臣為先,親倫為後,殿下,禮不可廢。」長孫無忌堅持道。
「外甥今日微服而來,是以晚輩之禮而登門,自家人何必論君臣。」
以往倒也罷了,雖說李承乾不敢在長孫無忌面前造次,可長孫無忌若堅持行禮,李承乾通常也是半推半就,大家走個過場便完事,可今日李承乾打定主意低調謙遜恭讓,舅甥倆在庭院一個堅持一個推讓,長孫無忌這個禮楞是沒拜下去,最後長孫無忌可能也煩膩了,順勢便作了罷,將李承乾請入了前堂。(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