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里 3、回校火車

    手機在空蕩蕩的電腦桌上拼命地抖着身體，蕭華趴在上面睡着了。

    「蕭華！」齊兵一手推開宿舍門，大喘了幾口粗氣，「心真大啊！這麼個功夫你都能睡着！趕緊收拾行李！」

    「收拾行李幹什麼！」

    「回學校啊！」

    「回學校幹什麼？」

    「參加畢業典禮啊！」

    蕭華打量了下齊兵：燙染的黃髮蓬蓬鬆鬆，邋遢的鬍鬚像是從出生後就沒被打理過，白t恤衫領邊和袖邊都已泛黃，藍色牛仔褲褲腳已經磨得發白，一雙還算乾淨的平底耐克鞋子一看就知道是從地攤買來的山寨貨。

    「啊？」蕭華瞪着眼，張大了嘴，不敢相信摸到自己的頭竟是長發！

    「我做夢了！」

    「唉——知道！趕緊地，都收拾好了嗎？」齊兵說罷，提起蕭華椅子旁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朝外飛快地走着。

    「我夢見李想結婚了！」

    「哦？那你結婚了沒有？」

    「我也結婚了！」

    「哦？那我結婚了沒有？」

    「你沒結！」

    「x！」齊兵突然停下來，想說什麼又愣是給咽下去了。

    「不過你別失望，你也快結婚了！」

    「別廢話！他們16個人在外面等半天了！嘿！你心可真大啊你！這還沒畢業，工作還沒穩定下來，你就開始做結婚娶媳婦的春秋大夢！」

    「真的！」

    「那我問你，你媳婦叫什麼？」

    「忘了。唉——容我再回憶片刻！」

    「好，你慢慢回憶慢慢編！一會上了火車，你可以編一路！」

    倒了三次公交車，他們終於趕到火車站買上了晚上的票。這是趟慢車，七點發車，票價只有40元。

    「現在還不到六點，咱們就在附近轉轉。餓的就買點吃的，不餓的就買點吃的備着；不要單獨走動，六點半之前咱們火車站門口集合！」李想分完票，收完錢，站在隊伍前面挺着腰板囑咐了幾句。

    齊兵提議到海邊轉轉，畢竟來到青島以後，他們還沒有看過棧橋。

    大部隊提着行李徑直朝棧橋走去，幾個人在一旁詢問貝殼的價錢，更有人脫掉鞋子在海邊踏起浪來——蕭華一個人扶着岸邊圍欄，遠遠的凝望着大海。

    突然！他的眼裏佈滿了惶恐！惶恐的眼睛在他帶淚的眼眶裏微微晃動。他猛地轉過身去，雙手抓在護欄上背倚着。

    偌大的海灘上，熱鬧的人群像是從圖像中一個個被刪除，只剩下一個人在海邊奮力地游着。突然，他的一條腿抽筋了！他「噗通」一下，從海面墜入到海里！他睜着眼睛，惶恐地用力掙扎！他想喊「救命」，卻被猛地被灌進一口海水，只有口中呼出的氣泡從他眼前破碎一般漂浮上去。抽筋的腿像是被綁上了重重的錨，墜着他下沉。剎那間，他的世界變得從未有過的平靜，沒有了任何聲音，仿佛時間也靜止一般。他慢慢地從水裏抬起頭往上看，兩隻手舉在半空，像是放棄了掙扎，接受了命運的安排……

    突然！一隻手扎入海水裏，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

    「想什麼呢？」

    齊兵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蕭華身邊，突然用手拍了下他的肩膀。蕭華回過神來，看到齊兵，眼裏的惶恐才慢慢消失。

    「沒什麼，想起我哥哥來了。」

    「哦？他好嗎？在哪裏工作？」

    「他去世了。」

    蕭華淡淡地說，眼裏分明又佈滿了難過。他扭頭沖齊兵笑了一下，轉身向着集合的隊伍走去。齊兵楞了一下，伸出手，來不及地衝着他的背影說了句「對不起」。

    臨走前，他們在海邊拍了張合影。有人笑得很燦爛，有人莫名地皺眉頭，有人閉眼了……但他們並沒有時間細細品味，他們得趕緊回去——火車要開了。

    蕭華跟在隊伍最後面，忍不住又一次回頭張望。

    太陽已經沉沒在海平面的盡頭，晚霞開始塗抹上夜的色調。海灘深處的遊客陸陸續續走了回來，也有三三兩兩的青年依舊在沙灘與海水匯合處逗留。海浪一層一層地湧向岸邊，有一個調皮的女孩兒踮着腳踩着浪花；幾對情侶在海邊悠閒地踱着；一個形單影隻的男人顯得格外扎眼，他低着頭走在沙灘與海水交接處，不時停下來凝望一下海面。

    蕭華的目光從踩浪花的女孩兒挪走，停留在那個男人身上，不由一陣唏噓。

    姚露在沙灘邊又一次跟着退去的潮水跑了進去，接着又被潮水追趕到沙灘上。她燦爛地笑着、蹦着，像是一朵浪花在沙灘邊綻放。她環顧了下周遭，瞥了眼岸邊的圍欄，接着轉身凝望着海天交接處。天色逐漸陰沉下去，潮漲人散，沙灘邊只剩下幾對年輕情侶。

    姚露又想起了蕭華。

    「老公，我們以後結婚的時候，在海邊舉辦婚禮怎麼樣？沙灘為床，星空作被，這輕柔的海浪聲是最美妙的音符……」

    她眨巴着含笑帶夢的大眼睛，回頭卻發現蕭華早已遠遠地躲在岸邊的護欄外，沒有作答。她趟着剛剛沒過腳踝的海水，招手衝着蕭華大喊：

    「老公！那我們在這裏拍張照吧？」

    「我不要照！」

    「為什麼？」姚露生氣了。她就那樣站在冰涼的海水裏，一直盯着他。她想不明白，為什麼每次和他到海邊，他總是遠遠地躲在岸邊。問他是不是怕水，他也不說。

    姚露醒過神來，冰涼的雙腳已有些麻木。她用腳劃着海水，一步一步退到岸邊。她拎起放在沙灘上的高跟鞋跨在肩膀後面。高跟鞋斷了一個跟，但終歸是雙鞋子。她得回家，那還是一段很長的路。

    姚露掏出手機，用那雙顫抖地手碼出了一排字：

    我到家了，請別為我擔心。

    但她猶豫起來，不知道該不該發送出去。她怕蕭華會擔心她，會找不到她。但她又怕短訊發出去卻遲遲收不到回信。

    蕭華現在會在公司里嗎？還是已經回到學校了？他會在幹什麼？他會不會在想我？

    姚露鼻子一酸，一股溫暖的液體從眼眶裏涌了出來。若不是淚水模糊了視線，她真的不會意識到自己又哭了。她拿着手機用手背抹着雙眼，朝着火車站旁的小旅館走了回去。她要回家了，但她得等到明天早上，她要在那個只能容得一張床的小旅館裏過上一夜。

    進火車站、剪票、走過月台，李想帶着隊伍上了火車。

    隊伍從上了火車的那一刻開始便挪動半點不得。車廂擁擠不堪，兩節車廂交界處也被農民工打扮的旅客霸佔。一旁的衛生間不慌不張地散發出人體排泄物的氣味。

    朝車廂里望去，大有七八十年代難民大量遷移的跡象：男人蓬鬆着如秋後雜草般的頭髮，像是出生後就再沒洗過；女人好歹還有個扎帶綁住長長的頭髮，以免頭髮散落在臉前把對面從熟睡之中醒來的人再嚇死過去；打工的男孩兒像是練過瑜伽之類的功夫，睡眠姿勢難度系數極大，讓人看了都覺得會噩夢連連；更有嬰兒被綁在母親的懷裏，安心地睡着……

    見有旅客上車，車廂里有人睜了下眼，有人打哈欠，有人伸懶腰，有人打開瓶子喝水，有人掏出瓜子磕了幾個，接着又都沉睡過去。這樣也好，終歸證明這是輛拉活人的火車。

    齊兵像是做了器官交換手術，愣是一個勁地湊着鼻子嗅車廂里的氣味。當發現一旁就是衛生間時，他終於停止了聞嗅，並若無其事地環顧着其他人。蕭華被夾在中間，只管低着頭放慢呼吸。有人嘗試着向車箱裏挪動，但是蠕動了兩下便放棄了。

    伴隨着幾下震動，火車啟動。

    車廂里安靜地出奇，只能聽見酣暢淋漓的打鼾聲。車廂連接處卻熱鬧非凡！有人在談論大海、遊艇和鯊魚，有人在談論公司、車間和同事，有人在回想校園、同學和室友。

    蕭華挪動到車窗邊。

    晚風順着車廂鐵皮縫隙鑽了進來，車窗外面從霓虹閃爍慢慢變得見不到幾盞燈火。車窗外一片漆黑寧靜，與車窗內的燈光和熱鬧反差極大。仿佛這一扇玻璃和鐵皮，就輕而易舉地隔開了兩個世界。

    蕭華望着窗外很久很久，久到身後的人已經從三個月前剛來到這座城市開始一直講到現在。儘管這一個多小時裏他一句話也沒說，但他卻聽得有些口渴。他擰開水喝了一小口，喝完卻發現自己並不渴。

    手機像是在模仿車廂里的旅客，一聲不響地躺在他的褲子的車廂里。蕭華掏出手機，打開滑蓋：20：35，沒有未接來電，沒有未讀短訊息。打開最近通話，往下拉了幾排；翻開短訊息，200條容量的收件箱已經飽和；最後打開相冊，看着裏面僅有的幾張照片。蕭華愕然發現，這裏面邊邊角角全都是姚露！

    放下手機，蕭華長呼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