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市區一條熱鬧的商業街。街上行人穿着五顏六色的短衣短褲慵懶地走着。臨近正午,太陽卯足了勁頭,只管將它的熱情硬塞給飢腸轆轆的行人。
街道兩旁的餐飲店迎來了顧客的高峰。在這些餐飲店裏有一家叫「幸福里」的麻辣燙店。貨架前一對年輕的情侶還在有說有笑地挑着食材。餐桌旁也已經坐滿了顧客,他們十分享受地吃着碗裏的食物,臉上無不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餐桌貼在兩側的牆面,中間留有一塊空地供人行走。越過這五六排餐桌,便是盛放食材的貨架,上面井然有序地擺放着各種蔬菜和常見的肉類熟食。貨架一旁是櫃枱,櫃枱後面是一個隔間,那裏便是製作麻辣燙的地方。
店玻璃門被輕輕推開,走進來的人立刻吸引了兩側顧客的眼球。這個沒有化妝扎馬尾的年輕女人叫許夏,是這家店的老闆娘。她一手嫻熟地抱着懷裏一歲多的女兒,一手輕輕將門合上,並將充滿母愛的目光將店內一切掃了個遍。
「老闆娘來了?」右手邊一個長發小青年一臉熱情地說。
「嗯,來了!你有些日子沒來了?」 許夏眼球往上一挑,「哦,不對!是我有些日子沒來了。哈,都是這個小傢伙的功勞!」
許夏笑着輕輕搖頭,把額頭小心地拱着女兒的臉頰。女兒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卻又無力推卻,只拿一隻手劃在半空做拒絕樣,並把腦袋使勁往後抻去。
「哼!」
許夏又拱了一下女兒,才把腦袋收回。她衝着小青年露出快樂的笑容,一副跟女兒玩得很愉快的樣子。
「喲,女朋友越來越漂亮了!留起長發很有女人味!」
「換了,不是原來那個!」
小青年笑着輕聲說。接着坐在他對面的那個原本還低頭做害羞樣子的女孩從桌子底下惡狠狠地踢了他一腳,愣是讓他在椅子上打了個趔趄!
「那個是前年的!咱倆不是去年才認識的嘛!再說我早已經把她忘了……」他慌忙的解釋。女朋友低着頭依舊氣嘟嘟的樣子。
許夏一看情況不妙,雙手抱緊女兒,踮着腳尖偷偷向櫃枱走去。
「嫂子!見到您實在是太高興了!您家這小寶貝一出生,我這兩年就逢年過節才能見您一次!嘿嘿!小寶貝,叫叔叔!」
許夏護住懷裏的孩子,瞪了眼櫃枱後面的小草。
小草是老闆蕭華的同鄉,還在念大學。他每逢假期總會到店裏幫忙,且美名其曰「社會實踐」。他的樣子像是一直沒變過:一頭荒草般燙染過的捲髮,小眼睛、長鼻樑、一字嘴,然後由這些器官組成了一張愛笑的臉。他很愛笑,見了人總是沒有因由地笑;顧客見了他,也都沒有因由地笑。
「好好幹活!」
許夏一副嚴厲的樣子,接着輕輕地把掛在里門作門帘用的白布掀開一點,探頭向里瞟了一眼。她臉上頓時升起幾分笑意,慈眉善目地對小草說:
「這段日子辛苦你(大哥了)……」
「嫂子我知道!這都沒什麼!我現在大學還沒畢業,正是應該多多參加社會實踐活動,積累社會經驗的時期——」
「我說的是你——」
「哎——」
小草一隻手擋在許夏臉前,低頭閉目沉思。片刻,仰起頭,充滿熱情地喊起來:
「麻辣燙!麻辣燙!充滿幸福的麻辣燙!情侶進店八折起,情意綿綿優惠多;你餵我來我餵你,最多降到五折起!單身進店不用怕,有緣麻辣結連理;有緣千里來相見,幸福麻辣等着你!」
顧客像是都被定住一般,直勾勾地或是扭回頭直勾勾地盯着小草。
這段接地氣的「詩」是蕭華剛接手這家店時懷着壯懷激烈之心寫下的。它被錄在大喇叭里,擱置在門口一天十幾個小時「單曲循環」播放。沒過半個月就被城管罰了兩千塊錢,之後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被打成彩印廣告,貼在門口玻璃窗惹眼的地方。壯懷激烈之心,呼之欲出!
「謝謝大家!」小草拱手作揖,一副答謝的樣子。
「好!」
門口的那個小青年鼓起掌來。其他人尾隨草草地拍了兩下手,接着彼此笑起來。
蕭華拾出鍋里已經煮熟的食物盛到碗裏,端起從裏屋出來。他扎着白色有些泛黃的圍裙,黑色皮鞋,灰色長褲,白色襯衫,腦袋上頂着一個白色高筒帽。一字濃眉下面掛着兩扇明澈的眸子,像是兩汪清澈的湖水坐落在鼻子這座高挺的山底處,微微翹起的嘴角周圍鬍鬚被剃得乾淨整齊。
「來了?」
他嘴角動了一下,目光從許夏滑到她懷裏的女兒身上,依舊一副淡淡的樣子。小草小心地接過托盤,端着做好的麻辣燙給那對愛說愛笑的情侶。
「累嗎?」
許夏溫柔地問,抽一隻手輕輕揉着蕭華的肩膀。
蕭華輕輕搖頭,看着一臉好奇左看右瞅的女兒,嘴角緩緩升起一絲笑意。許夏托着女兒,想讓蕭華抱抱她。但蕭華只是雙手搭在大腿上,彎着腰把臉湊在女兒額前。他嘴角的笑越積越多,眼裏閃動着濃濃的情意,卻只是這樣靜靜地看着。
「啊——咦——爸——」
女兒咿呀着發出模糊的叫喊,雙手在空中使勁地劃着。她看了眼蕭華,又把腦袋歪向一旁,接着又看他。
「女兒叫你呢。」許夏輕輕地說。
「愛。」蕭華輕聲地應,眼裏閃動着不易被人察覺的淚光。
許夏把手再次搭在蕭華的肩膀上。這是女兒第一次喊「爸爸」,第一次看着蕭華這樣清晰的喊他。蕭華直起腰來,伸出手來又竊竊地收了回去。
他讓許夏帶女兒回家吃飯,店裏面他和小草能夠忙活過來。許夏先前的伶牙俐齒在這個男人面前卻惜字如金起來。
女兒出生以後,蕭華就一個人在店裏忙活。旺季的時候就招一個服務員,趕上小草放假就讓小草來做。這兩年多的時間,幸福里就這樣在經濟不景氣的環境下挺了過來。
蕭華告訴妻子,他早上接到p公司(他在接手幸福里之前工作的地方,離着這座城市兩個小時的車程)一位老同事的邀請,晚上要出席他的婚禮。
許夏不能去。許夏的憂慮正是蕭華的憂慮。女兒暈車,坐車時間一長就吐。
她有點委屈的樣子,囑咐他開車小心,晚上不許喝酒;她回家立刻給他準備西服;晚上結束早的情況下要回家,實在太累就在酒店過夜,第二天要早些回來等等。
又有顧客入店開始挑選食材。
蕭華耐心地聽完。許夏囑咐完仍依依不捨。臨走前,她又拉起女兒的小手在空中劃着:「露露,跟爸爸拜拜——拜拜——」
「啊咦——爸——爸爸。」
許夏帶着女兒走後,蕭華接着回到裏屋忙了起來。他憂心忡忡地望着鍋里沸騰的食物,思緒已經飄遠,只有晃動的手在機械地攪拌着鍋里。
「咣當」!店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
幾個人像是連體嬰兒一般徑直地向着櫃枱走去。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穿西裝戴墨鏡的中年男子。他後面跟着兩個吊兒郎當地小混混。他倆像是孿生兄弟一般,都染着黃頭髮、打着耳釘,左臂上露着一樣的青龍紋身,穿着一樣的牛仔褲和大nike運動鞋。他倆晃動着腦袋跟在墨鏡後面,左右打量着店裏的顧客。
「老闆呢?叫他出來!」墨鏡沖櫃枱後面的小草吼了一嗓子。
小草嚇了一跳!店裏有的顧客乾脆放下碗裏沒吃完的麻辣燙,慌慌張張地一走了之。之前進店的男女卻一臉不在乎地坐了下去。
蕭華聞聲從裏面出來,拿起掛在胸口的黑框眼鏡戴上。
「來了?」
「別廢話!張先生讓我來收租金!別給臉不要臉!這條街上所有的門頭,我們都一視同仁!三年一租,一租三年!再過一個周,這家店這一期的合同就到了!你不租,外面還有一大堆人想租!」
「麻煩幾位回去轉告張先生,我這幾天正在籌備租金——你們也看到了,小店不大,一直也是小本生意——」
「你別廢話!要不是你已經租過了一個合同期——張先生說了!合同上也寫了!合同到期前一個月要把租金續上!如果不想繼續租,或者沒錢租,那可別怪我們——」
「麻煩回去轉告張先生!我正在努力籌錢——」
蕭華話沒說完,墨鏡就吩咐手下:「這話你還是自己跟張先生說吧!來,把本店出租的告示貼到門外!」
墨鏡說完,他的兩個手下便回到店門口把手裏的告示亂七八糟地貼在門口兩側和玻璃門窗上面。店裏吃麻辣燙的多半是年輕的小情侶。他們詫異地看着,眼裏無不充滿憎惡卻又都不敢表現出來。
小草憤憤地從櫃枱後面想要出去阻止那兩個紋身的青年,卻被蕭華突然搭在櫃枱上的手給攔住。
「還有一個周!交不上錢,就給我收拾東西滾蛋!」
墨鏡說完,帶着兩個紋身憤憤地離去。他們站在門口指畫着什麼,像是奔着下一家去了。
「沒事,大家不用怕!」蕭華依舊一副淡淡的樣子,「繼續吃飯吧!」
「老闆,咱們店還續租嗎?我女朋友就愛吃您家的麻辣燙!」
門口的那個小青年轉過身來一臉期待地看着蕭華。見蕭華不做聲,他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女朋友,接着又把目光拋向蕭華。他想得到一個答案。但蕭華依舊沒有做聲,只是衝着那個小青年帶着充滿感激的微笑。他又一次回到裏屋,繼續煮着鍋里的菜。
「沒事啊沒事!大家放心!幸福里,一定會在這條街上繼續存在!就算老闆有難處沒辦法繼續把店開下去——我保證!畢業以後,我就來接手這家店!怎麼樣!」
小草從櫃枱後面走出來,壯志凌雲一般地演講!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從哪得到的勇氣。他就這樣望着這一對對熟悉卻不知道名字的情侶——他們多半是幸福里的常客——心裏忽而也萌生了不舍之情!
「好!」
小青年再次與小草前後呼應!這一次,店裏的顧客都歡呼雀躍起來!蕭華聽見小草先前的講話和此刻熱鬧的聲音,他笑着搖頭,一半是欣慰,一半是無奈。
還有一個周的時間!他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把幸福里繼續開下去。
兩天前,幸福里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他的年紀與蕭華相仿,西裝革履戴着黑框眼鏡,走起路來啤酒肚一顫一顫地。他一臉憂慮地進了幸福里,就近坐在了靠門口的位置。
蕭華端着煮好的麻辣燙從裏屋出來,趕上小草進了衛生間。他端到這個男人面前,淡淡微笑地沖他說「慢用」。卻不料,這個男人竟喊出了他的名字!蕭華這才抬起頭仔細打量他起來。他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黑框眼鏡後面一雙憂鬱的眼睛,額頭上有一道短短短的疤痕,像是剛縫的針。他欲言又止,像是遇到了什麼難處,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們認識嗎?」
「你不認識我,但我卻知道你的一切!」
啤酒肚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卻並沒有告訴蕭華他叫什麼。他十分誠懇地看着蕭華,眼神里充滿了堅定。蕭華突然意識到什麼。他交代完小草後,請這個人到一旁的咖啡屋裏細聊。
「我知道很多事情降臨地都太突然!卻不曾想,災難比明天先到來!我也知道,很多事情其實都可以避免,但在意識到時它已經發生——」
「你到底想說什麼!」
蕭華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額頭頭髮下藏着的傷痕和他脖頸上露出的繃帶是怎麼得到的。
「我們幾天前出車禍了——姚露還在醫院!她腦出血已經得到了控制,這幾天的醫藥費花掉了我們全部積蓄。她的雙眼被玻璃劃傷,再過一個周不做手術,可能就會永遠失明……」
蕭華回過神來,不由地嘆息。他原本以為姚露已經徹底從他的世界消失,卻沒想到,她又一次地出現了,還是以這樣的方式。
下午,蕭華回到家裏。
他在門口換上拖鞋,一身疲憊地抻着手臂。一進門,他就聞到了飯菜飄來的香。探頭向客廳望去,餐桌上果然擺着他最愛吃的紅燒茄子,碗筷也規規矩矩地擺在一旁。他心裏忽然暖暖的!他知道妻子怕他路上餓,所以提前做好飯,讓他先吃上一些墊墊肚子。
妻子正在客廳的沙發上哄着女兒。看見丈夫回來,她一臉歡喜地卻又故作神秘起來。蕭華看着她一臉的得意,知道有什麼事情會發生。
突然!他看到妻子身前的茶几上擺着一個厚厚的黃皮信封,敞開的信封露出了一疊百元鈔票!
「哪裏來的錢?」蕭華走上前來,打開信封數起來——一共是十萬!他一臉驚愕!
「你不用管哪裏來的錢!明天一早,你就給張先生拿過去,先把合同給續下來!」
「你不會是去搶銀行了吧?」
「呸呸呸!——我倒是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啊!」
許夏抱起沙發上到處爬的女兒,一臉的得意。蕭華不肯,追問這十萬塊錢是到底是哪來的!許夏無奈,只好招了。
原來,白天從幸福里出去以後,許夏就碰到了張先生派來的人。但是許夏並沒有回去,她只是盯着墨鏡和那兩個小混混的舉動。當她看到那兩個小混混在店門口肆意地貼着「本店出租」告示的時候,她心裏已經知道了大概。
許夏突然想起了店鋪合同三年一租的事情,再過一個周,就到他們店鋪合同的終止日了。但是他們手裏並沒有那麼多錢!加上女兒身上的花銷,這兩年,他倆倒也沒攢下多少錢。手頭上僅有的四萬塊錢,也是他們原本計劃着一半用來裝修這個新家,一半用來撫養女兒用的。
「錢從哪借的,趕緊還回去!」蕭華把錢丟在茶几上,一副看到希望又瞬間破滅悶悶不樂的樣子。
「唉——你嚷嚷什麼!錢是從我爸媽那拿的!這是他們準備交養老保險的錢,反正他們明年就退休了,馬上就有退休金——」
「不行!養老保險的錢不能動!」
「只有我爸的,我媽養老保險的錢我爸不讓動!他說他身體好——」
「身體好也不行!你怎麼這樣!爸媽的錢怎麼能動!」
「你嚷嚷什麼——我告訴你!咱爸借給咱家六萬,剩下那四萬是咱自己的,原本計劃裝修的錢!」
「什麼!」
蕭華一臉愕然!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許夏,啞口無言,再說不出半個字來。女兒像是被被父親的表情逗樂,一個人在母親懷裏一頓一頓着身體,揮舞着手指哈哈大笑起來!
「哼哧!」蕭華鼻子一酸,差點流出眼淚。
在一起的這六年時間,他們從未吵過架。像今天這樣的爭吵出現過幾次,最後都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讓一個人先妥協下去,從而使爭吵變成沉默,接着煙消雲散。
「你別說,咱要是開飯店做紅燒茄子,那咱的買賣不見得會比做麻辣燙差!」蕭華夾着一塊紅燒茄子,嘴裏一邊嚼着,一邊拐彎讚美妻子。
「老公,你別放棄!幸福里一直以來不都是你的夢想嗎!你當初從p公司辭職,我也辭掉了收入穩定的公務員工作——我們不就是為了幸福里嗎?」
蕭華不再說話,他低着頭默默地吃飯。許夏望着眼前這個沉默的男人,眼裏充滿了期待。許夏想的僅僅是,他們要攜手共度難關把幸福里經營下去。然而沉默的蕭華,心裏卻背着更加沉重的心思。
他在想幾天前來到店裏的那個不速之客,以及他身後那個正等着錢做手術的姚露。
「老婆,我跟你商量個事?」
「什麼?你叫我什麼?」
許夏一愣,接着一喜!蕭華很少喊他「老婆」,而直呼其姓名。每當喊她「老婆」的時候,多半是有事求於她。敏感的許夏,一下子意識到要有事情發生。
「唉——算了!晚上還要去參加李想的婚禮,等回來再說吧!」蕭華看了眼手錶,慌慌張張放下碗筷。他一邊擦嘴,一邊拾起妻子先前為他準備好的西服。他臨走前,不忘囑咐道:「把錢先收起來!晚上關好門窗!結束早的話我會趕回來!」
「唉——」望着已經合門離去的蕭華,許夏抱着女兒默默地說了句:「路上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