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國渴塞城東北方向,兩百多里的地方,一隊人馬正不疾不徐向東南而來。
這裏是寧遠國實際控制的最北邊緣,山巒起伏,道路難行。過了這裏,再繼續往北就是道路更加難行,高山環繞,曲折向西北走七十多里,再轉彎向東北方向行進七十多里,然後一路向北,翻越雪山,沙漠,再走幾百里,就是現在被石國佔據的怛邏斯城了。
這隊人馬正是從怛羅斯城而來,馬上騎士看上去都相當驍勇精悍。石國雖然也和康國,安國,曹國等一起被稱作昭武九國。但這一隊騎士卻與昭武九姓人(也就是粟特人)高鼻深目,紫髯多須,白皮膚,淺色發的外貌完全不同。
他們有一多半是黑頭髮,眼睛較大,皮膚多為黃色,面部輪廓模糊,鬍鬚也沒有昭武九姓人那麼多。實際上,他們都是突厥人。
早在一百多年前,石國就已經突厥化,不但他們的正副雙王全部是突厥人,石國的居民也大多數是突厥人。在十年前,石國副王向唐玄宗上表請討大食,就這樣寫道:「……今突厥屬天可汗,在於西頭為患,唯有大食,莫逾突厥。伏乞天恩不棄突厥部落,打破大食,諸國自然安貼。」
這與他們的地理位置有關係,石國在河中地區的最東北方向,他們的北面就是西突厥。在九十年前蘇定方平定河中之前,河中昭武九國就一直被西突厥統治。在那個時候,最靠近突厥的石國就已經突厥化了,石國還曾一度作為西突厥的汗庭所在。後來突騎施崛起,稱雄西域幾十年,石國也跟突騎施走得最近。
突騎施,其實就是突厥的一部。
怛邏斯城其實一直為突騎施佔據,至少在十二年前(739年)還屬於突騎施。十多年前,一代突騎施雄主蘇祿可汗叛唐,被大唐和大食同時打敗,蘇祿被部下所殺。突騎施分裂成黑姓突騎施,和黃姓突騎施,三可汗並立(兩個黑姓可汗,一個黃姓可汗,蘇祿屬於黑姓)。
兩個黑姓可汗一個佔據怛羅斯城為基地,一個佔據碎葉城為根基,聯兵以拒唐,並與黃姓突騎施相攻,黃姓可汗一度勢孤。那個時候唐朝是支持黃姓可汗的,於是在十二年前唐朝出兵幫助黃姓可汗攻打兩突騎施黑姓可汗。
當時的北庭大都護蓋嘉運與黃姓突騎施的實際掌權人莫賀達干,率軍攻破了碎葉城,活捉黑姓可汗蘇祿的兒子。這一戰石國副王莫賀咄吐屯還有史國王也都出兵相助。
與此同時,另一個方向,高仙芝的前任,當時還是疏勒鎮守使的夫蒙靈察與寧遠國王竇忠節(當時寧遠國還叫東拔汗那,竇忠節名字還叫阿悉爛達)一起統率精兵攻破了怛邏斯城,斬殺黑姓突騎施的另一位可汗和他的弟弟。
兩戰過後,碎葉城被黃姓突騎施佔據,怛邏斯城則被東拔汗那佔領。除此以外,被打散的數萬散亡之眾也全部給了東拔汗那。
黃姓突騎施擊敗了自己的死敵,而且佔據了碎葉城,收穫最大,唐朝是大哥,什麼也沒要。唐朝三個屬國,石國,東拔汗那還有史國是來幫忙的。但是戰鬥打完,這個三個來幫忙的屬國,卻只有東拔汗那一家獨得全部好處,其他兩國只獲得了封號的獎勵。石國和東拔汗那(也就是現在的寧遠國)矛盾由此產生。
另一方面,莫賀達干以為唐朝會封他為十姓可汗,沒想到唐朝卻將十姓可汗封給了阿史那昕。於是在唐朝派兵護送阿史那昕赴任的時候,殺死了阿史那昕,公開叛唐。
於是唐朝轉而支持黑姓突騎施,將被捉到長安的蘇祿可汗的兒子放回,開始攻打反叛的黃姓突騎施,天寶三年(744年)將莫賀達干斬殺。但並沒有徹底消滅黃姓突騎施,而黑姓突騎施又早已被打殘,黃姓突騎施一直佔據這碎葉城和碎葉川一帶。
石國是一向支持黃姓突騎施的,雙方很快私下串連起來。大約五年前,在黃姓突騎施的支持下,石國從寧遠國手裏搶走了怛羅斯城,從此兩國勢成水火。
在幾年前,寧遠國的靠山安西軍終於初步搞定了最大的敵人吐蕃,有了閒暇,寧遠國立即像安西軍高仙芝請求攻打石國。當然高仙芝不可能單純只為寧遠國出頭,石國與黃姓突騎施的勾結,堵塞了絲綢之路的北道,同樣損害了唐朝根本利益。
於是在一年多前,高仙芝在出征竭師國凱旋迴來的路上,順道就把石國的首府拓折城給屠了。而這次高仙芝出兵河中,一方面固然是要打擊大食,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打通絲綢之路北道,徹底解決石國,黃姓突騎施和流落在碎葉川一帶的昭武九姓人組成的這股反唐勢力。
為此,高仙芝還特意秘密聯繫了隴右節度使哥舒翰,請他幫忙攻打碎葉城。這個時候哥舒翰的天威軍差不多已經快到碎葉附近了,只等高仙芝的安西軍攻打怛羅斯城,將碎葉城黃姓突騎施兵力引走,天威軍就可一舉攻破碎葉。
石國,黃姓突騎施還有流落當地的昭武九姓胡並不知道天威軍就在碎葉附近。他們現在關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高仙芝的安西軍已經到了渴塞城,什麼時候會攻打怛邏斯城。
為此,他們已經連續向寧遠國派出了好幾批斥候探子。但不知怎麼回事,自從十多天以前,白衣騎士副統領被安西軍殺死之後,這條路似乎就不通了。連續派出的幾批加一起兩百多名斥候,竟然一個都沒能回去復命。
真真是出鬼了!
一怒之下,石國國王特勒一下派出了一千石國和黃姓突騎施最精銳的騎兵,向渴塞城方向哨探,為怛羅斯城預警。
現在這支一百人的隊伍,正是他們派出的探路隊伍。其餘九百人就在他們身後十里跟進,中間傳騎往來不斷。
拔也何力就是這兩百騎兵的頭頭啦,他是一名黃姓突騎施的百夫長。所謂黃姓突騎施並不是姓黃的突騎施,而是金黃色頭髮,黃色眼睛的突騎施。但拔也何力其實是黑頭髮黑眼睛啦,只是因為他們可汗是黃頭髮黃眼睛而已。
拔也何力是草原獵人出身,眼神銳利,聽覺靈敏,在草原上,一兩里之外就能發現獵物。加上開得三石的硬弓,騎在飛快的戰馬上,一百五十步內,百發百中,很快從一個普通士兵升為百夫長。
因為這個專長,拔也何力被派做探路先鋒。一開始的時候,拔也何力對此是頗有些不以為然的,這實在有些殺雞用牛刀啊。但後來哥舒思力千夫長偷偷告訴他前面派出去的幾批兩百多名斥候,通通有去無回,拔也何力這才重視起來。
這一百探路先鋒被他調動起來,七八騎竟然哨騎在前面哨探,二十多騎在左右兩側游弋,十多騎在後策應,隨時準備給後面大隊報信,自己率領幾十騎在中間坐鎮。一路上小心謹慎,真恨不得路過一塊石頭也要翻過來瞧瞧。
好在走了幾百里,一點情況也沒有發生,眼看再走十多里,就能走出這片山區,進入費爾納干盆地。拔也何力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接下去就是一片平原坦途了,再也不用提心弔膽擔心埋伏。
他身邊幾名親衛也是去過寧遠國的,眼看就要走出山區,一個個也放鬆下來,有說有笑,舒緩一直繃緊的神經。
「百夫長,還有十多里就進入草原平地了,我們的任務也差不多完成了吧?」
「這一路上可太辛苦了,到了草原可得好好歇歇,到時候獵幾隻黃羊,在火上一烤,那滋味,想想就流口水了。」
「誰說不是,這一路上也太小心了,你這山路我們也了好幾回了,哪裏有什麼埋伏,不是我吹牛,就算有埋伏,能逃得過我的眼睛?」
「就是,也太小心了一些!」
拔也何力揮了揮手道:「總之小心無大錯,還有十多里,大家先別放鬆,再好好到前面巡哨巡哨。周圍草木,拿長矛捅一捅,瞧着可疑的地方射上一箭。」
幾名親衛領命前去,但仍免不了小聲嘀咕:「哪裏有埋伏嘛,山林當中,若是埋伏有人,這飛鳥早就發現了,你瞧這些飛鳥落在樹上嘰嘰喳喳,可知樹下無人。難不成那樹下那一堆草里還能藏着一個人?」
他打馬跑過去,想要撥開草堆,拔也何力耳力極好,聽到了親衛的嘀咕。他微微搖了搖頭,也覺得不可能,也許真是自己反應過度了,疑神疑鬼了。但是前面那幾批兩百多名斥候是怎麼回事?如果寧遠國要埋伏,只能選擇這裏啊,到了草原,到處都是路,怎麼可能一個不漏將兩百多名斥候全部殺死?
就在拔也何力左思右想的時候,突然就聽到一陣密集的呼嘯聲傳來。他立刻聽出,這是上百隻弩箭破空發出的聲音。
果然有埋伏!
怎麼可能?聽聲音埋伏之人就在自己不遠處,最近的弩箭還不到一百步,自己怎麼會發現不了?
來不及想太多,拔也何力立刻用盾牌遮護住自己一側,同時將手中長矛舞得密不透風。叮叮噹噹,撲撲幾聲想,幾隻射向自己的弩箭被擋住和打落。但其他反應不夠快,身手不夠敏捷的士兵就沒這麼幸運了,就聽到無數噗噗,弩箭入肉的聲音,一輪箭雨,幾乎射落近近一半的手下。
拔也何力難以置信地發現,埋伏居然是來自山坡上,還有山道兩邊那些看上去毫不起眼的亂草堆,枯葉叢。弩箭就是從這些地方射出來的,而那些看上去像一堆雜草枯葉的,竟然是一個個埋伏着的人!
安西軍,果然是安西軍!一聽聲音就知道,這些正是安西軍弓弩手裝備的單弓弩,自己與安西軍交過手的,這種弩弓發出的聲音,拔也何力畢生難忘。他們竟然想到把自己裝扮成雜草,枯葉跟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難怪連樹上的小鳥都沒有發現!
繃,繃,繃……
弩箭繼續響個不停,拔也何力目眥欲裂地看着自己的手下一個個被射倒,自己那名小聲嘀咕的親衛,整個人已經被射成了刺蝟。拔也何力滿臉悲憤地大聲怒吼道:「往回撤,快往回撤,他們的弩箭快要射光了!」
倖存的二十多名石國,突騎施騎兵立刻掉轉馬頭,發了狂一樣瘋狂踢着馬腹,拼了命地往回跑。突厥不愧是馬背上的民族,這些動作竟然只靠雙腿完成,兩隻手依然不停揮舞着兵器撥打着射來的弩箭。
不斷又有手下落馬,但拔也何力也已經顧不得了,拼命地踢着馬腹。他們已經跑出去六十多步,兩旁依然還有弩箭射來。這些該死的安西軍,竟然埋伏得這麼深,這麼隱蔽。拔也何力身上已經掛了七八支弩箭,都沒傷到要害,因為有鐵甲的保護,入肉都不深。但戰馬沒有披甲,已經被射中三箭,流血不止,再跑下去,只怕就要暴斃!
難道自己這次要死在這裏?
不知道是哪個陰險狡詐,卑鄙無恥的安西狗賊,竟然想出一個這樣辦法。老子要是就這麼死了,就是做鬼也不放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