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
圍城仍在繼續,數千幽州騎兵圍着太原主城縱橫馳騁,不時將一輪箭雨遠遠拋射入城,而城頭也有善射之士用強弩硬弓反擊,只不過就是城頭之人有垛堞盾牌保護,城下之人快速移動,雙方羽箭雖射出不少,但取得的戰果卻實在有限。
仿佛狼群不時在羊群外邊遊蕩一般,幽州軍便是通過這種方式,不停地想城內守軍施加威壓,妄圖消耗城中守軍的士氣。當然有沒有用,其實他們自己也沒有信心,他們這麼做,只是以之前的思維慣性,求一個心安罷了。
九月初五半夜太原守軍的那場夜襲,三萬多幽州軍完全無備,竟然一下就被殺死了近一半,連主將蔡希德也沒於軍中,幽州軍剛激發起來的士氣,瞬間一落千丈。
緊接着,他們的士氣就受到了更大的打擊,因為便在第二天,太原城的城頭,升起了讓他們無比恐懼的天策軍的軍旗!
剩餘一萬七千幽州叛軍頓時望風而逃,河東軍率輕騎追趕四十里而回,成功救回被幽州軍抓住的上萬河東百姓,士氣大振。
九月初七,叛軍後續大軍趕到,逃散幽州潰兵被收攏,中午時分,安祿山的中軍主力抵達太原城下,休整一個時辰之後,開始攻城,結果碰的頭破血流。
一般來說,城池越大其實越不好守,像太原城這樣,周長足有四十四里,一萬六千兵力分佈在四十四里的城牆上,就極為稀薄了,而攻城方卻可以集中一點,重點進攻;而若是城中守軍也在這一點上重點防守,攻城方則可以提前偷偷分出精兵,在守軍集中的相反方向或其他任意空虛處打突襲。
因此,太原城雖然雄偉堅固,在田乾真等人看來,也並不是不能攻克。可結果卻是損兵折將連城牆都沒摸一下。
不是幽州軍太沒用,實在是天策軍太狡猾!
從遠處望去,城牆上面都是空空如也,看不到一人站崗巡邏。仿佛就是一座空城也似;可當自己這邊步騎偷偷接近之時,女牆後邊,垛堞之側,就會閃出許許多多守軍身影,強弓硬弩攢射有若飛蝗。若是僥倖攻到城下,還有民夫將油罐砸下,幾百號人就瞬間被火海吞噬,臨死前的痛苦慘叫,不忍卒聞。
他們自然不會知道,南霽雲早早的就將四十多里的城牆分段分區,每位將軍具體負責一段城牆,城牆下面又劃分為幾十區域,或是徵用商民的倉庫店鋪,或是臨時搭帳篷。駐紮一定數量的士兵,雖叛軍不攻,這些士兵也處於隨時待命狀態;
而在城牆的上的箭樓裏面,每隔一段區域就有兩人一天十二時辰輪流值勤,用千里眼觀察敵情,這樣一來,不等這些叛軍靠近,城牆上就早早做好準備了。
強攻一天下來,七萬多幽州軍除了在太原城下留下七千多具屍體,一無所獲。甚至在正面攻城打得最激烈的時候,一座衛城還突然城門大開,衝出五百多騎,在幽州軍的後方衝殺一番。殺死兩三千人之後,揚長而去!
安祿山再次急得幾乎差點暈過去,其他幽州軍高級將領和幕僚也一個個沮喪到了極點。
本來因為河東節度使杜乾運的愚蠢,十萬幽州百戰精兵殺入河東,一路勢如破竹,河東軍望風而逃。形勢一片大好!只要攻下太原,便可以太原作為基地,迅速撲向長安,長安空虛,京兆駐軍有如虛設,定可一戰而破,大事可成!
可天策軍卻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瞬間逆轉形勢,將幽州軍的如意算盤一下打得粉碎!這天策軍也真是陰魂不散,可惡至極!仿佛不管幽州軍到哪裏,這天策軍總能擋在幽州軍的兵鋒之前!不但能夠大量殺傷幽州士卒,更能狠狠打擊幽州軍的士氣!
難道這天策軍真的是幽州軍的克星不成?怎麼沒了蕭去病的天策軍,還是這麼厲害,那建寧王李倓的勇猛和謀略,竟然絲毫不下於蕭去病!
現在擺在安祿山和一眾幽州軍將領面前的,就是左右為難!
打不下太原城,若是繼續前進直撲長安,後路上有這麼一個大釘子,而且還有一萬六千兵力,又有天策軍統帥他們,自然不會老老實實只是堅守而已,自然會不斷反覆出擊,後路就斷了啊,若是長安不能快速攻破,就沒有退路了啊!
可若是繼續強攻太原,太原城防守如此嚴密,只怕一個月也難以攻下,到時候等天策軍和安西隴右軍回師,其他唐軍打敗對手之後,等待幽州軍就是滅亡的下場;若是就此退回幽州,同樣是承認失敗,那就等唐軍騰出手來慢慢收拾自己了,所以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輕易言退。
而另一邊,七萬幽州軍的軍心士氣更是重新變得無比低沉,若不是安祿山一直在宣傳天策軍要殺光胡人,若不是建寧王多次明言絕不原諒,只怕這些唯利是圖、反叛成性的胡人士兵和軍將這時已經心生異心,將安祿山等人綁了,重新投降唐朝了。
幽州軍高層討論了半天,一多半都主張在河東四處劫掠一番,然後再撤回幽州,快活一天是一天,唐軍若是集結討伐,便往漠北草原或東北草原一跑,從此當流寇好了;
只有嚴莊堅決主張留下步兵繼續圍住太原城,五座衛城就深挖壕溝困死對方,太原主城則在城門樓對面安營紮寨,構築工事,深溝高壘,只要對方敢出城攻擊,便堅決將對面打回去,如此一來,隨後後路沒有太原這個據點,補給點,但後路依然暢通,只要輕騎兵能打下長安,太原自然不攻而下!
對於兩派意見,安祿山和田乾真也是左右為難,便在這時,河北道就傳來消息,說是皇帝李隆基因為太過忌憚天策軍和建寧王,竟然白龍魚服來到河北道的前線,收了天策軍的兵權,並將建寧王軟禁,更重要的是京畿道唯一能戰的六千飛龍禁軍也跟着李隆基來到了河北前線。
現在皇帝和這六千飛龍禁軍。以及五千龍武禁軍正在拼命往長安趕,可是從鉅鹿郡的前線到長安,足足有一千五百里,而太原到長安只有一千一百里。近了四百里!
更兼在河北,三萬天策軍竟然大敗於一萬幽州騎兵,幽州軍這邊只損失了八百多人,就殺傷了對方對方八千,戰損比一比十!
這就表示天策軍並不是不可戰勝嘛。在李隆基那樣的昏君,已經楊國忠那樣的大草包的指揮下,再強的軍隊,也只有戰敗的下場!
之前楊國忠不就三次與南詔交戰,生生葬送了二十萬大唐精銳嗎!現在再送掉幾十萬,又有什麼稀奇的!!
於是乎,田乾真當即作出決斷,同意嚴莊的決策,勸說安祿山,猶豫片刻之後。安祿山便也有了決斷,自己親自率領四萬輕騎兵南下直撲長安,一路馬不停蹄,一定要趕在飛龍禁軍之前攻佔長安。
再留田承嗣率剩下的三萬多步兵,以及沿途留守軍隊,繼續圍困太原,保障後路暢通。除此之外,再遣人前往幽州,繼續招兵南下支援,反正河北道的大多數胡人也都不讀書。不事生產,從小走馬射箭,一經徵召,就是一支可戰的軍隊。
於是。九月初八下午申時五刻,四萬幽州軍開始連夜南下,然後便在第二天的中午時分,三千前鋒的哨騎,便在距離太原城大約一百一十里的文水縣,迎頭撞上了一路風塵僕僕趕過來的蕭去病。
第一個碰到蕭去病的是一支十人的奚騎斥候小隊。他之前就是奚王李日越的精銳哨騎,奚舉族投降安祿山之後,便歸了安祿山。
其實對他們來說,倒沒有主觀造反的意識,之所以跟着安祿山起兵南下,一方面是從眾和習慣性服從,但心中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出自其劫掠的天性,早就聽說京畿道和都畿道無比富庶,早就想搶丫的了。
便是這樣的原因,安祿山造反伊始,這些契丹,奚,突厥、粟特人的熱情和士氣都極為高漲,燒殺劫掠也最為起勁。
可是情況急轉直下,還不到一個月時間,二十多萬幽州軍,在天策軍面前接連遭受慘敗,現在後路不安穩,前路又極其渺茫,現在搶也都搶到了,還不回家,還要拼命,一個個心裏都有老大的不樂意!
出於這樣的心思,這些奚騎哨探也就有些懶洋洋的不太打得起精神來,加之這一路哨探下來,附近的村鎮大多一跑而空,縣城州城也都憑城據守,沿途劫掠補給也變得困難起來;時間又道了正午,天氣炎熱,這十人就愈發地煩躁起來。
便在這時,他們看到前方不遠處燃起了一道裊裊的炊煙,名叫勞蒲奴的領頭小隊長喘着粗氣,朝着炊煙指了指:「入娘的,總算遇着一處生火的了,小的們,俺們便到那裏歇一歇,吃兩口熱飯。」
其他幾名奚騎哨探也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用力踢着馬腹,急刺刺沖向那處炊煙,卻是距離大路四五里遠的一處小山坳,有一戶的獨居的人家,孤零零住在山腳下,一條小溪從山坡上緩緩流下,看樣子或許是山中的獵戶。
等跑進了一看,勞蒲奴就越發高興極了,在這戶人家的院子裏,赫然拴着三匹極為高大神駿的戰馬!
十個人的眼睛一下就紅了,興奮地幾乎要叫了起來,不過作為和范陽平盧軍交戰了上七八年的百戰老兵,勞蒲奴也不是莽撞之輩,他朝着山坡兩邊指了指,做出一個包抄的手勢:「最好抓活的!」
九名手下點了點頭,很快其中的六名奚騎便從隊伍里分了出去,向那戶人家兩側包抄了過去,勞蒲奴眼睛放着光,從胡祿里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
便在這個時候,或許是馬蹄聲終於引起了房子裏的人的主意,勞蒲奴看到終於從房間裏面走出來一人,是一個年輕的唐軍將領,沒有披甲穿着一身白袍,最為奇特的是背上竟然還插着兩面紅底黃字的旗子,裝扮非常奇怪。
這唐軍將領應該是路過此處,看到這戶人家便進來討口吃的,因為他出來的時候,手上還提着一條油亮亮的烤羊腿。
讓勞蒲奴覺得奇怪的是,這名唐軍將領看到自己這十人。竟然顯得非常高興,一邊提着烤羊腿快步往庭院大門走來,一邊大聲朝着自己打招呼:「哎呀,你們怎麼總算到了啊。被什麼事耽誤了嗎?」
那人聲音洪亮,態度熱情,神情親熱,給人的感覺簡直就像是迎接戰友或者貴客一般,勞蒲奴眉頭微微愣一下。和身邊三騎互相對視一眼。
什麼鬼?這人腦子有問題嗎,他難道不知道我們是幽州叛軍嗎?
這名漢人將軍走出了大門,還拿起手中的烤羊腿咬了一口,勞蒲奴這才看清這人的面貌,二十多歲,英武俊秀到了極點,一雙眼睛又黑又亮,他有些疑惑地問道:「你們不知我是誰?」
勞蒲奴沒有說話,皺起眉,滿臉狐疑。
這是一名唐軍將領沒錯啊。可是他為什麼是這種反應,他應該做的難道不是跳上戰馬迎戰或者逃跑嗎,為什麼會手無寸鐵提着一條烤羊腿走出庭院大門來,還有為什麼這麼問?
「媽~的……有病啊!」
罵過之後,下一刻,勞蒲奴收了弓箭,摘下長矛,然後猛地一夾馬腹,連同身邊三騎一下策馬衝到那唐軍將領身邊,長矛探出。就要將其一棒打翻在地,而兩翼六騎就準備沖入院門,搶奪三匹神駿非常的戰馬。
就在這時,勞蒲奴便聽到一陣破風之聲響起。隨後一股大力從長矛上傳了過來,整個人就從戰馬上栽了下來,然後重重摔在地上。
等他終於從渾渾噩噩中醒轉過來,掙扎着從地上的怕起來的時候,才發現不但是自己,其他九命手下也都被打下了戰馬。有的捂着胸口小腹嗬嗬呼痛,有的卻是已經死了,在眉心處,有一處黃豆大小的紅色傷口,眼睛圓睜,死不瞑目。
「張大叔,你們出來吧!」
那長相英俊的年輕將軍朝院子裏面喊了一聲,隨後有一名三十多歲的中年漢人和一名十四五歲的少年走了出來,那少年滿臉的興奮,兩人走了出來,開始用繩索將地上未死的奚人哨探捆起來。
勞蒲奴想跑卻沒跑成,被那唐將在膝彎處踢了一腳,然後跪了下來,勞蒲奴用不太標準的大唐話求饒了起來:「大爺饒命!小奴願降啊!」
「你不知我是誰?」那年輕唐將笑嘻嘻在他面前蹲了下來,第二次問出那個問題。
勞蒲奴趕緊搖了搖頭,心中一萬匹草泥馬奔過,老子要知道你是誰,這麼厲害,就不會自己衝過來送死了。
「你是不認字,還是眼瞎啊?」
「……小奴不認字啊。」
「哎!沒文化害死人啊!」那人嘆了一口氣,然後伸手扯過自己左肩探出的那面旗子,道:「好吧,我來教你認這三個字,聽好了啊,這三個就認作——建……寧……王!」
「啊……」勞蒲奴以及另外一名能聽得懂大唐話的奚騎哨探頓時驚訝的目瞪口呆,連同那獵戶父子也都有些呆住了。
這名假冒李倓的年輕將領,自然就是蕭去病了。
因為擔心河東戰局,他之前一直都是晝夜趕路,終於在九月初七半夜翻山越嶺趕到臨汾平原,結果那時候幽州大軍主力還在強攻太原城。
經過一番打探之後,蕭去病大致了解了河東道的情況,之後又在霍邑見到了一名在此組織疏散和堅壁清野工作的天策內衛,於是不再日夜趕路,開始沿着汾河緩緩北上,然後終於在文水縣遇到了幽州軍的先頭哨騎。
勞蒲奴和另一名能聽懂唐音奚人哨騎已經嚇壞了,建寧王李倓的名聲已經幽州軍內部傳開了。
「絕不原諒」,「有一個算一個,通通送你們下地獄」這些話依然歷歷在耳,現在落到他的手中那還能有命?
想到這點的勞蒲奴頓時渾身開始哆嗦起來,冷汗直流,褲襠里突然一暖,竟然是嚇得尿了,蕭去病雖然十分厭惡,但還是笑着指着另一名旗子道:「還有這兩字就認作——李……倓!」
勞蒲奴哆嗦道:「你是……建寧王……建寧王饒命啊!」
「你幫本王做一件事,本王便不殺你。」
勞蒲奴欣喜道:「什麼事?小奴一定照辦!」
蕭去病站了起來,這個時候張獵戶和他的兒子已經把其他沒死的五人捆綁完畢,十匹戰馬也牽在一起,蕭去病道:「張大叔啊,幽州軍馬上就要到了,你這裏也並不安全,趕緊跑吧,騎上他們的戰馬往文水縣城跑。」
張獵戶唯唯若若點頭,趕緊進屋收拾了兩件東西,他的妻子和十歲的女兒也已經將蕭去病要的乾糧準備好用荷葉包了放在馬背上的包袱里,一家四口感恩戴德騎上馬,又牽着四匹戰馬緩緩下了坡,往縣城方向而去。
蕭去病這才抽出勞蒲奴和另一名奚騎身上的橫刀,遞給他們,然後道:「先把這四人殺了吧。」
兩人咬了咬牙,把四人給殺了,蕭去病點點頭:「下面再把你們知道的情報,或者你們認為我應該想知道的情報,都告訴本王。」
兩人便爭先恐後說起了情報,片刻之後,蕭去病打斷了他們,然後道:「下面就是本王要你們辦的正事,聽好了。」
兩人唯唯若若點頭,蕭去病這時終於吃完那條烤羊腿,臉上泛起一抹笑意:「你們兩個現在你趕緊回去,報告你們的將軍,然後再繼續前往中軍,報告安祿山那個雜種胡,就說本王已經獨自一人來到了河東道。
你們想要南下趕往京畿道須得過本王這一關,本王便等在這裏,攔在你們的前面。若是你們這些幽州廢物拿本王沒有辦法,本王就一路跟着你們,抓住機會就殺你們幾十上百人。
還有叫安祿山那個雜種胡以及所有幽州叛軍晚上睡覺警醒些,莫要睡着睡着就丟了性命……
還有,幽州軍若再敢劫掠,殺害唐人老百姓,等打敗你們之後,本王一定帶兵殺到東北去,將你們的妻子兒女通通殺光,本王說到做到……」
說完這些,蕭去病便將兩人給放了,直到策馬狂奔出去上十里,勞蒲奴都有些不真實感,這建寧王當真好大的口氣,竟要以一人之力對抗四萬幽州騎兵,全程陪着幽州軍南下,一路廝殺……還有聽他後面話的意思,好像也並不是說一定要殺光所有幽州軍,更沒有說要殺光所有胡人的意思嘛,難道之前被安祿山給騙了?
就這樣想着,兩人很快見到三千前鋒的將領,奚人張忠孝,之後這個消息又飛快地傳到了三十里之後的安祿山中軍。
然後,一場驚心動魄的追逐戰,夜襲戰,在河東腹地,就此展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