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80年,清康熙十九年。
杭州城外的靈隱寺內,裕親王福全剛剛上香歸來。作為滿清朝廷的天潢貴胄,愛新覺羅·福全自幼就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身份貴不可言。不過,這並不意味着他是個什麼都不會的草包,恰恰相反,經受了完整的皇家教育的裕親王,不但熟讀漢人的詩書經典,對滿人傳下來的騎馬射箭、治軍打仗也不陌生。不然的話,即便他身份再高,那北京城裏的康熙也不是傻子,會把國家大事託付給他。
愛新覺羅·福全現在的身份是征南大將軍,統領杭州大營十萬出頭的滿漢軍隊,防區範圍包括松江、嘉興、杭州等在內的諸多江南府縣,既要對付可能從江西那邊流竄過來的小股順軍人馬,同時也肩負着消滅魯王政權的重任,當然裕親王最重要的任務,明白人都清楚,那就是死盯寧波府的黃衣賊,不讓其變成禍害。
曾幾何時,黃衣賊是安分的,讓杭州大營的清軍很是過了一段安生日子。但自從幾年前開始,他們以及依附於其的前明魯王政權,就開始對浙北的清軍發起了大規模的進攻,其中尤以魯王手底下那些雜七雜八的武裝最為積極,竟然動員了數萬人馬,雖然裏面相當部分是攻入浙北、浙西後就地收編的。
杭州大營有十餘萬清軍,不過要防守的面積實在太大,因此要集結起來往往需要一定的時間。再加上黃衣海寇兵艦犀利,時常在近海橫衝直撞,然後擇地登陸搶掠一番,來去如風,讓人頭疼,故清廷不得不在一些海防重鎮常年駐紮大批軍隊,這使得他們的力量更加分散,且被牽製得很厲害。畢竟,誰也不知道,黃衣賊哪次是真的要登陸,哪次是虛晃一槍。
所以,杭州大營很是費了一番手腳,才慢慢奪回了在紹興府一帶的優勢,順帶又恢復了浙西的嚴州府,讓南明三路督師張煌言是灰頭土臉,顏面盡失,據說回到溫州後就立刻上折請罪了,請魯王另選賢能。
不過,魯王手底下那些土雞瓦狗好對付,黃衣海寇就很難纏了。裕親王剛來到杭州的時候,正是我大清軍隊奮勇南下,打算一鼓作氣收復整個紹興府失地的時候。當其時,足足四萬餘人沿着曹娥江一路南下,迅速拿下嵊縣,將兵鋒推到了黃衣賊據守的新昌縣城之下。
當然,我大清也就只能走到這一步了。四萬軍隊,若是放在一般戰場上,已經是一股很大的勢力了,可是在有着堅城大炮之利的近萬名黃衣賊面前,怕是還不夠看,因此佔據自然而然地就僵持了下來。而意識到不可能奪取新昌城的清軍,也在佟國綱的命令下撤退了。而這道命令,新來履職接替征南大將軍職位的裕親王福全也默認了。他明白,皇上要的不是奪回新昌、佔領寧波,而是穩住局勢,不要讓其再度惡化,為大清保住江南的半壁江山。
江南,素來是財賦重地,經年累月地為我大清貢獻着海量的生絲、綢緞、茶葉等物資,作用不可謂不重要。福全就聽經辦洋務的皇叔恭親王坦言,「東南財貨,朝廷仰之」,雖說江北不是不產這些,但少了江南,總是非常肉疼的,能拿來與洋商互市的貨物便少了,這對於極度渴求外國軍械的大清來說,確實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而且,福全也了解到,西陲和北疆的局勢現在也越來越嚴峻。準噶爾蒙古自從再度統一在一起後,就展現出了越來越強的侵略性,其首領葛爾丹一邊不斷派出使者前往塞上諸蒙古部落,一邊派兵攻城略地,擴大自己的地盤。比如,兩年前他們就已經進軍原察合台汗國舊地,因為有着內應的關係,聽說一路上都很順利,雖然也經過了不少廝殺,但總體上而言是連戰連勝,想必這會已經完全控制喀什噶爾、葉爾羌、于闐、英吉沙、阿克蘇、烏什等六城了吧。而如果等到葛爾丹完全消化了這些察合台汗國遺民的話,帳下就又能平添數萬名龍精虎猛之士,其野心也只會更大。
朝廷現在很擔心,擔心噶爾丹在統一衛拉特蒙古、消滅喀什噶爾汗國(這兩部估計都已經完成),並向西擊敗、威逼哈薩克人之後,很可能會將擴張的中心轉到蒙古草原上,尤其是那些與其勾連不斷的漠北蒙古諸部。滿蒙一體,素來是我滿洲賴以制衡中國的基礎,一旦漠北蒙古被占,漠南蒙古勢必就會起了風波,那時候朝廷還能有寧日呢?
而即便不從滿蒙一體的角度考慮,單從軍事方面來看,草原上出現一個雄主、霸主,也從來是中原王朝難以忍受的事情。漢有匈奴、唐有突厥、宋有契丹、金有蒙古,我大清自不能容忍準噶爾蒙古崛起了草原之上,因此逐步調整戰略重心,加強西北邊陲的防務,已不是不可逆轉的大勢。
在這種局面下,維持東南江山的大體穩定,已經成了朝廷上下賴以追求的目標。福全作為康熙的兄弟,對這一點自然是十分清楚的,故在抵達杭州接管大營之後,他便下令淤積在新嵊盆地的大軍分批撤退,只保留了新嵊總兵轄下數千人馬屯駐於嵊縣縣城,以為警戒,其餘大部分則返回了分別位於杭州、嘉興、湖州等地的營地,鎮守地方。
但現在形勢很顯然已經倒向了對朝廷極為不利的一方!福全其實很不明白,非常費解,黃衣賊為何三番五次要盯着他們打,而且甚少進行對話,這讓他覺得很不可思議。就像這次,黃衣賊先是用大批艦船在嘉興、松江一帶游弋,似有大舉登陸之意(甚至已經派了少部分人登陸以迷惑對手),成功吸引了包括杭州在內的諸多府縣兵來援,一下子就吸引四五萬人靠了過去,令其他地方露出了好大一片破綻,比如紹興府。
福全接到嵊縣被破的消息時正在用晚膳,聽完後半晌無語,飯也吃不下去了,匆匆召集左右心腹議事,結果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了。有人認為黃衣賊的攻擊重點肯定還是在北邊的松江、嘉興甚至蘇州諸府,他們素來貪財貨、人丁,每至一地,必然大肆搜刮,寸草不留,而紹興府多年廝殺、征戰,人口、財貨損失都很嚴重,未必能入得了黃衣賊的法眼。但同時也有人認為,正因為黃衣賊利用舟師登陸的次數多了,這次有可能出其不意從南邊向北進軍,這從嵊縣逃回來的信使報告黃衣賊集兵「十萬」就能看得出來十萬自然是誇大之詞,大家都不是傻子,但刨除水分,兩萬或三萬人大概還是有的,這就很引人矚目了。
裕親王思慮來思慮去,最終還是選擇相信了第二種說法,即黃衣賊這次確確實實是集結主力從南邊殺來了,而在北邊晃悠的大批船隻很可能是障眼法,用來迷惑人的。因此,福全很快就做了決定,召集屬下官員議事,開始在杭州囤積物資、集結部隊,同時也派了一支萬餘人的精幹人馬,以最快速度渡江東進,增援紹興府這個時候,離東岸人圍困嵊縣已經過去三天時間了,不是清軍速度太慢,而是這個年代世界上可沒有哪個國家有着可隨時投入戰爭的快速反應部隊,福全能在三天時間(還要去掉一天的商議時間)內做出大舉增援紹興府並準備好了萬餘兵馬的器械、糧草和開拔費,已經算得上神速了。
不過,也就是在這支部隊剛剛東進抵達會稽縣沒多久的時候,黃衣賊輕兵疾進、直趨官道、截斷東西聯繫的消息,也傳到了剛剛從靈隱寺上香歸來的裕親王福全這裏。毫無疑問,這個消息令他有些懵,同時也有些驚訝,這黃衣賊兵何其速也!竟然只花了幾天時間就衝到了曹娥江下游,團團包圍了上虞縣,並截斷了東面餘姚駐軍與西邊府城一帶的聯繫,用心何其之歹毒也!
福全一下子就憤怒了起來,他雖然是天潢貴胄,執掌重兵,但畢竟只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遇到這種情況時分外不能接受,因此一下子就堅定了統兵東進救援紹興,並與東岸人進行大戰的決心。
而就在福全鐵了心要調兵遣將的時候,6月18日的上虞城下,剛剛指揮部隊退下來的僕從軍第九師師長牛貴,也正將一份清軍招降書扔到了爛泥地上,同時心裏面也是直搖頭,這韃子當真蠢笨,明明自己是瓮中之鱉,但卻還「大義凜然」地想要憑一份韃子皇帝寫的詔書來招降自己,當真可笑。
那份詔書,據師爺說應當是清帝所做,發到杭州府,讓各府官員按照旨意行事,多多招降東岸將官的。觀其內容,那康麻子說什麼「海寇山匪,躥占寧波,盤踞有年」,什麼「或作惡既久,歸正無由;或被寇脅迫,不能自拔。陷溺既深,自揣罪重,恐難邀寬典,躊躇觀望,勢所必然」等等,意思就是你牛貴被東岸人脅迫,不得已之下作惡多端,然後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不可能得到寬恕,因此一條道走到黑,死心塌地跟黃衣賊幹了牛貴聽了這些內容簡直想笑,這清帝當真是自大得可以,一副高高在上的語氣,也不看看現在自己屁股上到處都是屎。
最搞笑的是,這康熙居然還對牛貴這類人「深為憫惻,特網開一面,赦既往之辜,予以功名之徑。若果能悔罪投誠,真心向化,即赦前罪,優加升賞。」這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啊,牛貴覺得,這清廷當真是日薄西山了。若擱在二十年、三十年前,他們怎麼可能用這種已經近乎軟弱的口氣來招降,基本就是甩下一封「如若不從,玉石俱焚」之類的通牒,然後就完事了。哪像現在,居然還給牛貴他們這些人洗地,說他們是被脅迫的,即便你之前殺了多少綠營、多少滿蒙八旗子弟,現在都可以得到赦免,而且還加官進爵,簡直就是不要臉!
牛貴最終還是讓人將這份詔書的抄印件給收了起來,打算一會送到憲兵那兒,交給他們處理。自己是軍人,還是不要過多地被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牽扯精力,當下他應該考慮的,還是如何能夠儘快拿下上虞縣城。
東岸大軍圍攻上虞縣城已經足足兩天時間了。雖說三萬餘人馬里的大部分都另有任務,但火炮卻沒少配備給他們這些攻城部隊,因此牛貴的第九師與董大郎的第五師,若是不能儘快將縣城攻克,確實也說不過去了。
他們集中起來的三十多門火炮已經將上虞縣外城轟開了一道大口子,並且派兵突入進去了兩次,但都被清軍用隱藏起來的火炮給打了出來。剛才牛貴手底下的兒郎們組織了五百餘人,冒着清軍的炮火和箭矢,突進去佔了一個前出陣地,然後掩護了數門火炮進城,這才一舉將這股清軍擊潰。
這會,董大郎的主力團已經陸續開了進去,並佔領了不少要點。但令人蛋疼的是,大概是因為地處要衝的關係,上虞縣這些年被清廷不斷加固、重修,不但有外城,居然還有一個小小的內城,這會居然有兩三千殘兵敗將躲在裏面負隅頑抗,讓人很是着惱。須知,他們是耽擱不起時間的,現在餘姚那邊的清軍已經開始慌慌張張地撤退,總指揮儒尼奧中校帶着第七混成營、浙江新軍第五師這種主力部隊,開始向東積壓,配合鄞縣方面出動的數千人馬計有從慈谿縣緊急調來的僕從軍第三師孫守正部3500人、第十一混成營所部1450人及一些地方警察、民兵組成的雜牌,總數約在七千人上下展開夾擊,打算趁着這些人驚慌失措、思想不統一的時候,將其一網打盡。
這個時候,可千萬不能出了亂子!上虞縣的內城,必須要儘快拿下,哪怕就是堆人命當然不是自己的人命了,而是清軍降兵的人命也必須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