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黃衣賊兵退了!」松江府華亭縣的某處塢堡大院內,一名氣喘吁吁的小廝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一邊抹着額頭上的汗,一邊興高采烈地說道:「賊兵退了!他們只進到了高員外村子的外圍,虛晃一槍就撤了。我的娘哎,我躲在河灘的蘆葦叢里,親眼看到那些凶神惡煞的黃衣賊擄走了大群百姓,有人不從想逃跑,當場就被追上用刺刀刺死了,血流了一地啊,小的我腿都直打顫。」
范河聽了也悄悄鬆了一口氣。雖然常與他聯絡的那位東國細作一再保證,東岸的統兵官知曉范老爺平日裏的義舉,會仔細規划行軍路線,不會「打擾」到這邊的。但人家說是這麼說,可誰知道兵荒馬亂的時候會發生什麼,因此范河這些日子一直不怎麼踏實,生怕東國軍隊突然殺上門來,將他家累世積攢下來的家業給毀於一旦這種流傳到地主士紳間的「噩耗」,范河最近已經聽過好幾次了,心裏也有些戚戚,生怕自己家業遭逢此難。
好在如今一切不必要的擔心都可以散去了,東國大軍在東面十里外就打轉回返,押着一群羊以及嗯,兩腳羊南下,朝黃浦江邊而去。這樣的行動,既讓范老爺的萬貫家財得到了保全,同時也避免了范老爺身份的暴露。畢竟,一旦當東岸大軍進軍至此時,面對這個再明顯不過的塢堡大院,到底是打呢還是不打?打的話難免誤傷,不打的話可就做得太明顯了,是人都會懷疑范老爺與黃衣賊的關係。
如今這種情況其實是最好的,東岸大軍離得老遠就打轉返回,等於這一片全都放過了,讓包括范河在內一眾地主士紳們慶幸不已。其實真要說起來,這些人還是沾了他范大老爺的光呢,雖然他們永遠不會知道。
「黃衣賊退了就好,退了就好。」在稍稍平復了下心緒後,范河又吩咐了起來:「大夥這會卻仍不能鬆勁,這黃衣賊是走了,可保不齊後面就會有亂兵、潰兵涌過來。他們的禍害,可不比黃衣賊輕啊,所以還是給我打起精神來,莊丁還是不能撤,仍要堅持巡邏。另外,周老爺、李老爺那邊也快快派人過去知會,他們都是明白人,知道這個道理,快去吧。」
安排好這一切後,范河又去了一下莊子裏的演武場,二十幾個身強力壯的丁勇正在這裏練習長矛戳刺之術,看起來還算有些模樣。教導他們的是一個中年男人,操着一口陝西口音,槍棒之術相當了得,更難得的是還會放火槍,在莊丁們眼中簡直是神一般的存在。
此人對外的身份是原駐防嘉興府的一支綠營部伍的老軍,部隊被黃衣賊打散後便跑來了松江府討生活,後被遠近聞名的范老爺收留,聘為莊中丁勇教習,教授他們戰陣刺殺之術,以便在這不甚太平的世道中有些自保之力。
當然了,別人都意味這位姓黃的教習是潰散的綠營老兵,可只有范河與兩名心腹僕人才知道,此人的身份竟然是東國細作,是什麼「憲兵少尉」,專門隱藏在范老爺的家中打探各方消息,其中既包括軍事情報,也包括一些地方民情。范河對他也多有協助,即便是當年佟國綱在蘇松常杭嘉湖六府大肆捕捉東岸細作時也照樣出力,因此他算是最得東岸人信任的。
黃教習見范河面色凝重地走了進來,立即會意。只見他喊來了兩名副手,對他們耳語一番後,便擦了擦手,徑直朝范河走了過去,然後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了演武場,去到了後面一處放置着兵刃器械的院子。這個院子甚為空曠,兩人搬了一張條凳坐到了中間,周圍二三十米內都可以觀察到,一旦有人不小心闖進來,也可立刻就作出反應,端的是一處商談機密之事的大好所在。
「黃先生,貴國兵馬已然撤了,這事我已經確證。只是,你現在能否給我個准信,此番貴國兵馬登陸松江,到底是個什麼章程,還會不會來我們這邊。」此時院子裏四下無人,因此范河立即出言相問。
「范老爺,我是真的想給你個准信,但我也不想騙你,這事我也不清楚。」黃教習拱了拱手,有些無奈地說道:「前天夜裏我去了江邊那處被我軍控制的渡口,見到了我的同僚和上級,卻也沒從他們口中得到太多的消息。我只能告訴你,我軍這次應該沒有長期佔領松江府的打算,應該還是以獲取人口為主。唔,當然,如果能再額外撈取一些金銀的話,相信他們也是不介意的。」說到這兒,黃教習笑了笑,態度極為坦率。
其實,他雖然不知道東岸軍隊這次出動的規模有多大這個問題清軍也想知道,但無能的他們至今還以為東岸軍隊「不下萬人」但作為資深情報軍官的黃教習,將手頭不多的消息稍一整合,便得出了東岸軍隊不會久留的結論,而且判斷這次出動的規模應該在六千人上下(其實還不到四千人),戰力參差不齊,以擄掠人口和金銀為主要目的。
范老爺對黃教習的話還是頗為信重的,因此在聽到他的判斷後,重重點了點頭,心裏算是徹底放心了。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那麼應該問題不大,松江府境內沒多少兵,且佈置得較為分散,鄰近的嘉興、蘇州二府內的兵也不多,且集結起來也需要時間,等他們湊足數萬人(還必須抓大量鄉勇湊數)東行的時候,華亭、青浦乃至上海縣估計都陷落了。這些人過來,除了給清軍收屍外,就沒有別的事可做了,自己家在這一波襲擊中毫髮無傷,等東國軍隊退去、朝廷大軍收復失地後,保不齊自己還能再低價搶一些那些全家失蹤的士紳地主的田產,也算是發筆不大不小的財了。
而在與黃教習又談了一陣莊丁鄉勇們的訓練後,范河范老爺便拱手告辭了,然後回到了自己的書房內,繼續鑽研重金從東岸求購的有關數學方面的知識。他對這些知識是真的非常喜歡,也花了很大的心思去學習,他覺得,比起去縣裏逛青樓、聽小曲,研究數學知識要有意思多了,只可惜大清這邊始終沒有公開傳授此類知識,令人覺得頗為遺憾。
聽說在登萊那邊有一些專門的學校在教授包括數學在內的各種知識,范河還是非常嚮往的,有些時候總在想,乾脆讓這東岸大軍入主中原,一統天下好了,反正他們也是自稱前宋苗裔、華夏正統嘛,以後大家就都可以學習這些東西了。
當然這種想法也就只能在家裏意淫下了,范河深知,即便是在江南這風氣開放之地,研究「東學」也是一件非常敏感的事情,因為總有一些迂腐不堪的人用一種敵意的目光看着這些新事物。如果你碰上一位較開明的地方官,那麼也許東學可以在當地有一定的生存空間,甚至可能還傳播得不錯;但如果你碰上的是一位滿腦子四書五經的迂腐之輩的話,那麼你就完蛋了,東學肯定是要受到打壓的。
不過饒是情況如此複雜,在如今的蘇松常一帶,一些教授所謂「東學」知識的學堂也悄然立了起來,華亭縣裏就有一座。范河曾經去那座學堂內看過,裏面在教授聖賢經傳、三綱四維的同時,諸如算術、地理、測繪、兵法、體操、商務、外語、地輿學、農學、圖畫、音樂等東學知識,也是公開傳授的。
雖然就這些知識的內容而言,可能還不如范河家中書房裏的那些第一手東岸書籍可想而知,這所新式學堂的知識來源應該是倒了幾手的,甚至其中一些很可能根本不是來自東岸,而是葡萄牙、英格蘭、荷蘭的傳教士或商人但這終究是在堂堂府城內公開授課了,意義非同凡響,雖然學堂里的學生數量似乎不是很多。
諸如此類的學堂在其他府縣也有一些,來上課的多是一些充滿獵奇心理的富家子弟,當然也有一些想要改變自己生活狀況的普通人家的孩子,但占不到多數。這些人,普遍對學習傳統經典沒太大的興趣,反而對來自外洋的知識很是喜愛,而這些學堂,其實也是靠這些興趣愛好者們在撐着了。
而就在范河於書房內研究着東學的時候,東面沒多遠的華亭縣城下,第七混成營的加強炮兵連也剛剛將城門給轟爛。這會,他們正好整以暇地給火炮炮筒降着溫,許多手持米尼步槍的士兵們整齊地排列在兩側,目光凝重地看着城門洞後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清軍營兵,一步步朝前移動着。
每個敢於露頭的清軍士兵必然都會遭到至少五六枝火槍的集中打擊,因此在嘗試了幾下並死了不少人後,剩下的清軍終於一鬨而散了,放棄從東岸人手裏奪回城門的打算。而城門既失,那麼華亭縣城基本上也不可守了,陷落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城內的知府、知縣及其他一些衙門的官員們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想要逃命,卻又畏懼嚴重到極點的後果,因此只能聲嘶力竭地呼喊起來,組織所有能夠指揮的營兵、鄉勇、衙役、稅丁等等,想要做着最後一點徒勞的抵抗。
當然他們的抵抗是註定會失敗的!上過戰場的三營清軍(約一千五百人上下)都不是第七混成營的敵手,何況他們這些平日裏只能欺軟怕硬、魚肉鄉里的貨色?因此,當第七混成營的步兵們端着火槍進入城區後,他們的抵抗很快就崩潰了,象徵着清廷統治的府衙、縣衙、糧台、鹽道等衙門相繼陷落,整座城市幾乎沒做什麼有效的抵抗就被東岸人佔領了。
儒尼奧中校在晚飯時分進入了縣城內,並直接住進了知府衙門,一同開進城的,還有數百名浙江新軍第五師的官兵,他們在鄉下抓了幾千名華亭縣的農民,然後統一關進了城內原清軍軍營內集中看守,免得入夜後發生大規模逃跑事件。
而在華亭縣城內,據審訊本縣的一些胥吏得知,大概有兩三萬人的樣子。其實原本是沒這麼多的,但近來局勢「不太平」,很多人便拖家帶口躲進了縣城裏,誰知道最後還是沒逃掉,讓東岸人給一鍋端了。
這三萬人加上之前已經虜獲的大量人口,此番出擊,東岸人已經在松江府西南部地區抓到了超過六萬人以及大量財物,戰果非常之驚人。而在如此飽掠之後,儒尼奧中校甚至一度都不怎麼想繼續深入松江府北部,攻取青浦、上海乃至鄰近的蘇州府嘉定、崑山和太倉州一帶了,一是因為比較危險,不確定性比較大,二也是因為動力不足的緣故。
因此,基於這種考慮,2月21日,儒尼奧中校終於做出決定:第七混成營主力暫緩北進,全力配合新軍第五師轉運物資和人員至金山衛,先將之前抓到的這麼多「戰利品」落袋為安了再說。當然他也沒忘了將第七混成營的直屬騎兵連給撒了出去,全力監視各交通要道,看看有沒有清軍大隊靠近,以便華亭縣方面能夠提前做好準備。
3月6日,人員轉運工作基本告一段落,儒尼奧中校滿意之下親率第七混成營全部北上至清浦縣外圍,得知有大隊清軍從蘇州一帶殺奔過來後(很可能是南京方向的援軍),沒打算與他們硬碰硬,而是全軍回撤到了已成一座空城的華亭縣內,而這個時候,西邊也有消息傳來,大隊清軍沿着嘉興、嘉善一線襲來,對第七混成營和新軍第五師的側翼構成了威脅。
這個新到的消息直接促使儒尼奧中校下令放棄了華亭縣城,轉而朝金山衛的方向轉進,這是打算直接逃跑了,說起來也是明智的選擇,因為任務已經完成(最近又在東面抓獲了大幾千人,總人口儲備達到了七萬),再留在這裏打生打死也沒意義,還不如登船撤離,然後再找其他薄弱點下手。
3月15日,從嘉興府方向殺來的清軍先鋒一部兩千餘人最先抵達金山衛外圍,不料遭到了第七混成營主力的伏擊。由於撤退在即,因此東岸人這次也不節省彈藥了,爆炸彈、實心彈、空心彈、葡萄彈、鏈彈一股腦兒地朝清軍砸去,將這兩千人直接給打懵了,因為他們從來沒遇到過火力如此兇猛的戰鬥。
隨後,第七混成營四個步兵連近千名官兵來了一次刺刀衝鋒,直接解決了這支兩千人的清軍,並且生俘六百餘人,直接打落了後面清軍的膽氣,迫使其腳步一下子緩了下來,留給了東岸人充足的時間撤離金山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