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聲一下子澆滅了潤生的熱血豪邁,他抽出一根香,用火柴點燃後嘴唇抿住另一端,腮幫子鼓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抽出了一種落寞。
李追遠好奇地看着,期待他是否真能吐出煙圈。
下一刻,從潤生的鼻孔里,噴吐出了裊裊輕煙。
他抽上了。
一時間,李追遠不禁開始懷疑,這是否才是香的正確使用方式。
他倒是明白了潤生為何會失落,家裏電視基本都被潤生抱着看,而本地的縣電視台又喜歡輪播黑幫電影。
自己晚上出門方便時,總能聽到來自一樓的砍殺聲與槍擊聲。
潤生這是一下子攝入太多,被影響到了。
其實,大部分人在這個年紀都會有這種幻想與衝動,區別在於,潤生的體格與力氣,具備着極強的行動力。
除了剛學看相算命時,給太爺和自己推算過命格,這之後,李追遠就刻意迴避給自己身邊親近人算這些。
命格這種東西,相當於一個人私隱中的私隱,隨便窺覷會顯得很不道德,而且也影響日常生活中的相處。
不過,哪怕李追遠沒拿算法去算,只是掃一眼潤生的臉也能看出一些東西,因為他的面相,很經典,屬於放教科書上可以當范題的那種。
潤生是標準的七殺格,也叫偏官格,有衝勁、有毅力、有抱負以及有勇氣,如籠中猛虎,屬極凶。
不過,七殺格也可轉變,可化凶為吉,主要看跟着誰以及被誰所影響。
「潤生哥,電視裏放的那些電影,你看看取個樂子就好,千萬不要完全當真,也不要真的去學。」
「啊?」剛還沉浸在失落情緒中的潤生驚得手中的香都快掉了,「不能看電視了?」
「不是這個意思,家裏電視你隨便看,但別真的完全代入進去,亮亮哥說過,以後這社會只會越來越有秩序也越來越平穩,打打殺殺,沒未來的。」
放古代,很多將軍都是潤生這樣的命格,可現在是和平年代,這種命格的人往往容易走入歧途。
「哦,好,我都聽你的。」
潤生撓撓頭,只要不是不准自己看電視了就都行,嚇得他趕緊又抽了口香壓壓驚。
好幾輛警車駛到蔣家門口,帶隊下來的是譚雲龍,他這邊還沒來得及出示文件說明來意呢,蔣家裏頭的人就主動把門打開,把警察迎了進去。
這讓譚雲龍有些意外,現實環境可不是電視裏播的那樣人人都是深藏不露的笑面虎,尤其是在鄉鎮這種地方,那些暴發戶往往喜歡哪怕沒利益可圖、就算故意犯蠢,也要在警察面前頂一頂硬氣,表現出我很有種的氣勢。
進去後,譚雲龍就聽到裏頭蔣家人在互相詢問到底是誰報警了,等說明來意後,譚雲龍才被告知,三天前,蔣東平也就是掙下這份家業的家主,失蹤了。
起初家裏人並未感到異常,畢竟蔣家在鎮上有好幾處娛樂產業,出去應酬也是常有的事,就算晚上沒回來也不意外,估摸着是睡到哪個情婦家裏去了,蔣東平的妻子也能表示理解。
可昨兒個是蔣家祭祖的日子,祭的還是親自把蔣東平帶大的爺爺,結果蔣東平人居然還沒回來。
昨兒個找了一天,今兒個又在找,見警察上門了,他們還以為是家裏誰報了失蹤。
譚雲龍眉頭微皺,他第一反應是蔣東平畏罪潛逃了,可再看看蔣家人反應一點都不像,還有就是既然潛逃,哪有不事先處理好家產的?
不過,他一直記得來這裏的目的,一邊命人封鎖池塘一邊派人去附近工地借來了抽水機。
蔣家人對此感到疑惑,有人想上前阻止,都被警員攔住。
譚雲龍記住了那幾個上前企圖阻止的。
後天挖的觀景池塘,本就不算太深,沒抽多久,裏頭就只淺淺一層水窪,大片淤泥露出。
最中央位置,是一座水缸。
譚雲龍走到跟前,水缸里水是滿的,裏面有一大塊黃白色的絮狀物,有點像膠,又像是自家兒子喜歡吃的果凍。
「來,過來和我一起搬。」
缸很沉,底部和淤泥粘合在一起,譚雲龍和幾個警察一起合力,才將缸給挪開,然後他接過鐵鏟,指了指下面:
「挖!」
往下挖了不到一米,一隻手就露了出來。
周圍警員們紛紛激動起來,不需要吩咐,就馬上開始對整個蔣家進行佈控,暫時不允許裏面的人外出。
只有譚雲龍目光里流露出疑惑,因為這手太過新鮮,不像是埋下去已久的樣子。
而且手上還戴着一塊金表,在陽光下反着光,埋他的人怎麼不順手擼去?
不過,至少真的挖出了個人,而且是個死人。
雖然只出現一隻手,但已經能看出死前的悽慘,因為他的手是豎直向上探的,這意味着他的主要軀幹其實在更下面。
其手指指尖破損嚴重,指甲也嚴重剝離,雖然鮮血早已被濕潤的淤泥稀釋,卻也能瞧出曾經的掙扎求生慘烈。
應該是在清醒狀態下,被活埋的。
但是
譚雲龍將鐵鏟交給旁邊警察,自己則一直往後退,退到池塘邊停下,開始認真觀察池塘四周的環境以及那口被移出來的水缸。
這座池塘,明顯沒有近期被開挖過的痕跡,那麼這具新鮮的屍體,是怎麼被活埋進去的?
先前搬水缸時,那底部的苔蘚和植被明顯與下方池底環境融為一體,那得是很多年放在那兒才能形成的,難道是有人搬走它後又特意做了修復?
修復文物的事兒譚雲龍聽說過,但修復這個費這麼大勁只為了殺人藏屍,那還不如直接丟附近采沙場裏絞個粉碎。
「除了挖屍的那幾個,其餘人都不要進池塘,注意保護現場。」
吩咐完後,譚雲龍就走到角落裏蹲下來,掏出煙盒。
腦海中,浮現出先前和那個叫李追遠小朋友的對話。
對話很簡短,小朋友幾乎是一句話將報案的事情講完,真正讓譚雲龍感到詫異的,是當自己問他為什麼特意找自己報案時。
小朋友說:因為我知道你不會給我的生活找麻煩。
「呵。」
譚雲龍吐出一口煙圈,尋常嫌疑犯坐在他面前,都會刻意避開自己的視線,可那個小朋友,卻能很平靜地與自己對視,還敢在自己面前去抓談話主動權。
「譚隊,有問題。」
「怎麼了?」
「這屍體不好挖,它在往下沉。」
譚雲龍馬上掐滅香煙,丟出圍牆外,然後走進池塘,觀察屍體情況。
原先基礎上,又往下挖了一米,可屍體露出的部分,還是只有那隻手。
譚雲龍再次接過鏟子,親自加入挖掘。
挖着挖着,確實,屍體在往下沉,仿佛下面是個地漏子。
但不應該啊,這是後天挖出的池塘,要是下面是這個光景,平時又是怎麼蓄水的?這池塘邊可沒抽水機一直補水。
「用繩子。」
繩子打好圈,向下一甩,套在了屍體手腕上,往上一扯,即刻收緊,譚雲龍喊來另一個警員和自己合力拉,卻根本拉不動。
仿佛下面有一股力道,也在拽着屍體,正和自己較着勁。
要是繼續加大力道的話,很可能會對屍體造成破壞。
「譚隊,喊個挖掘機來吧。」
「那現場就徹底沒法保護了。」譚雲龍馬上搖頭否決,「而且屍體這麼深,機器挖,必然會破壞到屍體,你們再挖着看看。」
幾個警員又挖了一陣,還是沒辦法,沿着屍體邊緣你挖一米,這屍體就向下面泥層里縮一米,眼瞅着那附近的泥層已經比較幹了,可即使如此,屍體居然還在繼續往下縮。
同時,在下面挖掘的警員也會有危險,保不齊什麼時候腳下一空,被四周的淤泥給悶進去。
這時,有個上了年紀的警員默默走到譚雲龍身邊,小聲說道:「譚隊,有點邪性。」
「孫哥,你有什麼辦法?」
「要不,找個撈屍的來試試?他們可能有自己的方法,在確保屍體保存完好的前提下,把屍體給弄上來。」
「有人推薦麼?」
「石南思源村,倒是有個比較出名的,姓李。」
「給所里人打個電話,別穿警服,去請過來,再提前知會一聲,問問他,能不能不要擺那麼大的場面活兒。」
「哎,我懂。」
「算了,我去打吧。」
「好的,譚隊。」老警察如釋重負,這事兒影響不好,他只是提個建議,也不想自己擔干係。
譚雲龍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向警車,拿出對講機,將要求說了一遍,說完後,他背靠着車門,再次點起一根煙:
「唉,只能等了。」
「小遠,我們還要等到啥時候?」
「不知道。」
「怎麼這麼慢啊,我看他們挖了很久了。」
三輪車停在一個土坡上,帶着點居高臨下,外加蔣家的院牆是用鐵柵欄封的,並不阻擋視線,所以二人雖然距離有點遠,卻也能大概看到裏頭的情況。
「應該是碰到什麼麻煩了吧。」
耳畔邊,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響。
李追遠看過去,潤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他餓了。
雖然他斷斷續續地一直在吃香,但香對於他而言只是下飯用的大蔥,沒聽說誰能天天靠吃大蔥吃飽的。
李追遠拿出太爺今早給的錢,遞給潤生:「哥,前面馬路邊有個小賣部,去那裏買點吃的吧。」
「啊,這多浪費啊。」潤生搖頭,「那些東西都是拿來嘗嘗味兒的,哪能真拿來當飯吃哦。」
「先買點嘛,墊墊飢。」
「那我騎車去鎮集餐館那裏買點飯?」
「那太遠了,我們得守在這兒,保不齊什麼時候那倆東西就會過來或者出去。」
「也對,那我去買點回來,小遠,你想吃什麼?」
「我都可以,你買你喜歡的就行。」
「那你在這兒等我,我馬上回來。」
潤生拿過錢,也沒騎車,直接撒腿開始奔跑。
沒多久,潤生就抱着好幾袋方便麵和餅乾回來了。
「給,小遠,找的零錢。」
「怎麼不多買點?」
「不捨得,就這點東西,要是買米麵都能買好多了。」
李追遠就吃了幾塊餅乾,他早飯吃得晚,現在還不是太餓,潤生早上還下田幹活兒了,這會兒得優着他先吃。
畢竟,潤生可是自己最大的依仗,可不能精良的器具都準備好了,可使用器具的人卻因餓着肚子發揮不出來。
把東西都吃完的潤生,將方便麵裏頭的調料包都收攏起來。
李追遠先前還疑惑,雖然現在條件不允許煮或者泡,可如果把調料包倒進去再捏碎方便麵搖一搖,干吃也能更有滋味不是?
潤生卻沒放,而是將方便麵當整塊的麵餅吃掉的。
現在,潤生則撕開一個調料包,將裏頭的調料粉倒在自己掌心,緊接着伸出舌頭,對着掌心舔了一小口。
然後,邊舔邊繼續倒調料包,他一臉滿足,應該是很享受這種吃法。
見李追遠在看自己,潤生笑着問道:「小遠,你要不要伸手也來點,好吃的!」
「哦,好。」
李追遠伸出手,讓潤生給自己掌心也倒了點,然後也對着掌心輕舔了一下,仔細認真品味了一下。
果然
是一股濃郁的方便麵調料包味兒。
「嘿嘿,真好,以前一包料大家得互相分着舔,現在就我一個人吃。」
這個時期,孩子們日常零食獲取量比較少,調料包就逐漸被傳開了這種吃的方式,既有味兒,又好玩。
李追遠摸了摸口袋裏潤生先前遞給自己的零錢,雖說老木匠沒跟自己要加工費,但這消耗的是太爺的臉面人情,只能這樣用一次。
而且後續的材料和試驗成本,包括接下來可能出現的使用損耗靠零用錢,是遠遠不夠支撐的。
看來,自己得想點辦法搞點錢。
「潤生哥,你知道哪裏有人打牌麼?」
「打牌?我爺就打啊,他喜歡玩炸金花,村裏有好幾處固定牌局的,去了就能上桌打。」
「山大爺打得咋樣?」
聽到這個問題,潤生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小聲道:
「本來晚上能吃乾的,他一去打牌,我們爺倆晚上連稀的都混不起個水飽了。」
李追遠記起來,太爺似乎說過,山大爺打牌老輸錢。
「潤生哥,你想回去看看山大爺麼?」
「想。」
「那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西亭,看望山大爺吧。」
「好嘞!」
潤生很開心地站起身,邊伸着懶腰邊朝四周觀望,很快,他就不笑了,伸手指了指遠處正在行駛過來的摩托車:
「那個,小遠啊,摩托車後頭坐着的那個人,像不像你太爺?」
「就是太爺。」
李三江坐在摩托車後座,和司機之間夾着一個包裹,摩托車後頭綁着一個,他兩隻手各抓着一個。
呼嘯的風吹着,他的雙臂也在抖着,這是累的。
公家派人來請,那怎麼着都是得去的,要不然自己下次抱牌匾時就沒底氣了。
就是不巧的是,自家的騾子今兒個出去溜達了,更不巧的是,騾子還把三輪車騎走了。
「同志,停一下,停一下。」
摩托車停下,李三江看向站在路邊的李追遠和潤生,詫異地問道:
「你們倆怎麼在這兒?」
李追遠回答道:「和太爺您一樣,被找來的。」
「啥?」李三江愣了一下,也沒再多想什麼,把手裏東西丟給了潤生,「走着。」
李追遠沒想到,自己現在就能進蔣家院子。
剛進來,就感受到了來自譚雲龍的目光,李追遠故意避開。
誰知譚雲龍居然主動走過來,彎下腰,將自己摟住,裝作揉弄小孩的樣子,嘴巴湊到自己耳邊小聲問道:
「你報案是為了給自己接活兒?」
「那這錢賺得也太辛苦了。」
「呵呵呵。」譚雲龍笑着摸了摸李追遠的頭,看向李三江,「大爺,讓您受累過來一趟,你放心,勞務費我出。」
「可別可別。」李三江忙擺手,「太見外了不是,這都是我應該做的,警民魚水情嘛。」
「這哪行,您能願意配合我們工作,我們就已經很感激了。」
「人是在池塘里不?」
「對,您先看看。」譚雲龍陪着李三江向池塘里走去,小聲道,「大爺,就是待會兒做事時,得勞煩您場面弄得小一點兒。」
「送我來的同志已經說過了,放心吧,我曉得。」
「請您理解。」
「理解理解。」
他當然知道這是為什麼,畢竟穿警服的和封建迷信湊太近影響不太好,他上次在大鬍子家魚塘撈大鬍子父子倆時,趕來的警察也都是迴路上的警車旁等着。
大家該合作時合作,該注意分寸時注意分寸。
李三江對潤生喊道:「潤生侯,抄傢伙!」
潤生猶豫着沒動,轉頭看向已經偷偷站到坑邊往下打量的李追遠。
瞧見下面的那隻手後,李追遠目露疑惑,這手怎麼這麼新鮮?
按豹哥的說法,當初是他在這裏幫蔣東平埋的屍,這麼着都有些日子了,甚至可以說有幾個年頭了。
這裏又是池塘底部,本就濕潤,屍骨肯定腐爛得很快,怎麼會還能看見清晰的皮肉?
要麼這具屍體不是那個被殺的老周,要麼就是現在的老周有問題。
「潤生侯,你傻站着幹嘛,抄傢伙啊。」
李追遠回過神來,看向潤生:「潤生哥,拿好傢夥。」
保險起見,還是用自己的吧。
「哎!」
潤生應了一聲,馬上把三輪車上的塑料布揭開,將新的一套器具抱過來。
李三江有些疑惑地看着這些神似卻又不是自己的新傢伙事,但周圍警察都看着,他也就不方便再問些什麼,反正新的舊的對他來說都一樣。
「太爺,先讓潤生哥來吧,要是潤生哥撈不上來,就說明山大爺沒那個水平教徒弟,到時候您再出手好好教教他。」
「嗯,可以。」
李三江覺得小遠侯說得有道理。
潤生接過器具,將它們在坑邊擺好,滿臉都寫着躍躍欲試。
李三江則找了個小木凳,將簡單的貢品擺上,他甚至還帶來了兩根快燃到底的白蠟燭。
他確實是聽了警察同志的要求,不搞大場面,所以一切從小。
點蠟焚紙,李三江嘴裏念念有詞,開始圍着坑洞轉圈。
周圍,年輕的警察都好奇地看着,年長點的警察則默默退開了些距離。
譚雲龍看了看周圍,老蔣家宅子建得大,也就自然比較偏,附近沒幾個民居,再加上蔣家地頭蛇的性質,也沒多少村民敢在這時候跑來看他家熱鬧,圍牆外圍,也就站着零星十幾個,有一半是路過這裏看見警車停這兒才下來看熱鬧的。
至於蔣家人,已經被譚雲龍要求都帶進屋做筆錄去了。
四下還算清靜,不至於被太多人看到了說閒話。
李三江走完儀式後,從一個包裹里拿出兩個用布條堵住的啤酒瓶,裏面裝着的是紅紅的液體。
譚雲龍見狀,馬上上前阻止:「大爺,你要做什麼?」
「黑狗血,先給他去去煞,這玩意兒挖不出來往裏頭縮,這是有怨氣呢。」
「能不潑麼?」
「不潑?」
「這潑下去,屍體就沒法看了。」
「那我試試吧,潤生,可以動手了,看看山炮有沒有教會你點真本事。」
說着,李三江就把自己手中兩瓶調和豬血放在了地上。
為了顯示出自己是老師傅的地位,他又特意往外走了幾步,抽出煙,想點一根,撐撐架子。
旁邊一名警員提醒道:「大爺,抽煙得再遠一點,這裏待會兒還得做物證搜查。」
「哦,好。」李三江遲疑了一下,但到底是自己擺出的架子,只能拿着煙走到角落裏,結果一摸口袋,發現自己出門匆忙沒帶火柴,只能去找人借。
因此現在,真正站在坑洞邊的,就只剩下李追遠、潤生和譚雲龍。
「譚警官,屍體是在往下縮麼?」
「嗯,是的,我們越往下挖,它就越往下陷。」
「譚警官,你能讓人把那口裝着『太歲』的缸,挪走麼?」
「那是重要物證,要帶回所里檢查的。」
「不是叫你丟掉,讓人挪到門外去就行,不要在這房子範圍內。」
「是有什麼忌諱麼?」
「嗯。」
「那行。」譚雲龍馬上命令外圍的幾個警察,將那口缸搬到門外去。
李追遠點點頭,這樣,自己和豹哥與趙興的這段因果,就算完成了,接下來,就是單純地算賬了。
譚警官回過頭,看見男孩拿出一個簡陋的木質羅盤,譚雲龍覺得,就算是那些賣劣質玩具的小攤販都不會進這種玩具,因為太醜了,根本賣不掉。
男孩先調整了一下站立方向,然後盯着手中羅盤原地轉了一圈,站定後,又嘴裏默念了一些數字。
譚雲龍細心聽着,本以為是要念誦什麼咒語,可聽到的全是數字。
心算校正完畢,
李追遠低下頭看向坑洞內,對身邊的潤生手指道:「用黃河鏟,在這裏,這裏,還有這裏這六個位置,先各挖出一個下斜的小坑。」
「好!」
潤生拿着黃河鏟下了坑,看都沒看那隻手的位置,而是先按照李追遠吩咐,在周圍側壁上挖了六個坑。
李追遠點點頭,這六個坑其實是為了破瘴,擾亂屍體的「方向感」,讓它接下來受驚想逃跑時,失去分寸。
《江湖志怪錄》上有這一類屍體描述,指它們具備類似蟶子的能力,在土壤沙土裏會鑽洞。
但嚴格意義上,這種屍體並不算是死倒,魏正道特意標註:該屍附近必有蹊蹺。
李追遠拿出印泥盒,食指用力按上去,然後在七星鈎划過,鈎子每開一節,都依次補上紅印,一直到七節全開,才將七星鈎丟入坑中。
「潤生哥,你和屍體中間,下鈎,封路!」
「明白!」
潤生一把將鈎子接住,按照吩咐,在自己和那隻手中間,將七星鈎插入。
很快,七星鈎就只剩下頭頂一端還在外頭,潤生手掌按住那裏開始轉動,地下當即傳出一陣「咔咔嚓嚓」的聲音。
到目前為止,因為沒接觸到那隻手,所以屍體並未繼續往下鑽。
李追遠五根手指都按上印泥,快速抓取在回魂筐與歸鄉網上摸過,然後將它們都向坑裏丟去。
「正前布筐,後方下網。」
「好!」潤生剛接了東西,隨即又懵了一下,問道,「小遠,哪裏是屍體正面?」
「手心朝向是正面。」
「明白!」
潤生在手心前布下回魂筐,這筐子初看口很窄也很淺,但等把束扣解開後,開口和深度都能自己收放,且韌性極強。
至於回魂網,則被潤生覆在了手背方向,網面積很大,幾乎連那一側坑壁都被覆蓋了。
李追遠拿起羅生傘,對着潤生說道:「潤生哥,接住我。」
說完,縱身向坑裏一跳,旁邊的譚雲龍根本來不及阻攔。
潤生接得很穩,等李追遠站定好,就先低頭近距離看着那隻手,隨後,他從口袋裏拿出自己畫的一張符紙。
準備工作已經完成,他現在想要做點私人測驗,比如自己畫的符紙。
《正道伏魔錄》上對符紙的具體描述並不多,只是列舉了幾個滿足條件,有點類似想學習這門知識前得先掌握某幾個課程知識點。
那幾個硬性條件,李追遠一個都不滿足,他就是單純按照書冊上的符紙樣式,自己聚氣凝神一氣畫出。
雖然知道大概率沒什麼用,但萬一呢?
這個距離剛剛好,在手掌上方,李追遠鬆開了符紙,符紙緩緩落下,等快要觸碰到那隻手時,那隻手手指忽然張開,猛地一把將符紙攥住!
符紙瞬間變黑。
「小遠!」這忽然的變化讓潤生立刻將小遠護在自己身後。
李追遠則有些無奈,對方非但無視了自己符紙的威脅,還主動進行了挑釁。
「潤生哥,把它撬出來吧。」
「好!」
潤生雙手抓住七星鈎一端,身子下蹲,開始奮力下壓。
那隻手開始動了,其下方的泥土開始快速龜裂,只不過這次它沒有繼續向下陷,而是前後左右不停變化方向,像是只無頭蒼蠅在亂撞。
潤生還在繼續加力,他緊咬牙關,雙臂青筋畢露,雙腳已經凹了下去,泥土到了腳踝位置。
李追遠不得不在心裏感嘆,果然,撈屍是個體力活兒。
看看那晚的秦叔,再看看現在的潤生,沒一個強大的體魄,就算你有再好的器具,也發揮不了。
好在,自己現在還小,還能慢慢練。
一番着力下,那具屍體明顯有些支撐不住了,忽然間,地下大量的泥土裹挾着黑霧噴出。
李追遠立刻撐起羅生傘,擋在自己和潤生前方,傘身震動,李追遠覺得自己雙手一陣發麻,卻還在繼續頂着。
在發現四周出現淡淡的黑霧後,李追遠掏出三清扇,按下暗扣,扇子扇動,白色的香灰從扇子裏飄出。
剎那間,空氣里似乎傳來了些許焦煤味兒。
「出來了!」潤生發出一聲低吼,「小遠後退!」
李追遠馬上收傘後退,前方地面裂開一個口子,一具穿着睡衣的屍體被撬出,屍體下方是七星鈎,每一節七星鈎上都有外接延伸,像是一個個卡環,將屍體固定住。
屍體似乎沒什麼動作,但恍惚間,它又似乎在快速前移,鑽入回魂筐後,筐子快速放大拉伸,屍體後倒,摔入歸鄉網,網格被捲起,將其包裹。
隨即,屍體就安靜了。
李追遠舒了口氣,問道:「潤生哥,剛剛是屍體自己動了,還是你用七星鈎在拉它?」
「屍體好像沒動,但它的重量剛剛一會兒變得很重一會兒變得很輕,我差點被它弄岔了勁。」
「那就不是屍體在動,這具屍體不是死倒。」
屍體出來後,原地出現了個一人深的小坑,李追遠走到邊上向下看去,看見坑壁內,有兩雙白骨手露在外面。
這下面,還有兩具化作白骨的屍體!
看來,豹哥幫忙埋的那個老周,可不是第一個被蔣東平殺了埋在這兒養太歲的人。
再仔細看那兩雙白骨手的位置和張開幅度,李追遠用自己的雙手比劃了一下。
「小遠,這下面怎麼還有白骨?」
「潤生哥,這具屍體之所以會不斷往下,是這兩雙手在拽着它,不讓它走。」
「那現在呢?還能動嗎?」
李追遠搖搖頭:「不是死倒,只是陰祟,見光就消散了。」
在沒人看見陽光照射不到的位置,這種陰祟才會動,搞些事情。
比如,很多人晚上睡覺時,會聽到樓頂或者樓下亦或者是家裏其它房間傳來的悉悉索索的聲響。
有些時候,並不是樓上樓下鄰居亦或者是家裏老鼠發出的,而是家宅里的陰祟。
但當你鼓起勇氣,打開燈去查看時,卻會發現什麼都沒有,陰祟是不會讓你看見的,要是看見了,也就沒了。
大部分陰祟也就只能弄出點小動靜,沒什麼危害,個別厲害點的陰祟則會來到你的臥室,在你熟睡時,來到你身上,極小概率,形成鬼壓床。
潤生感慨道:「這三個人被埋在這兒,還埋出感情了,捨不得放另一個走?」
李追遠看了一眼被歸鄉網包裹住的屍體,說道:
「這具屍體,我懷疑不是被害者的。」
「啊,那是誰?」
「被害者的反義詞是什麼?」
「是什麼?」
「潤生哥,你把我舉上去吧,我不想爬上去弄髒衣服。」
「好嘞。」
李追遠被舉了上去,上頭的譚雲龍則伸手將李追遠接了過來。
「剛剛下面怎麼了?」譚雲龍立刻忍不住問道。
他剛在上頭,忽然下面淤泥飛濺視線也變得模糊,然後好像看見一隻大耗子鑽出來了,幾下咕嚕後,等視線恢復了,就看見網裏頭包着一具屍體。
「嘿喲!」
這時,潤生一隻手提着包着屍體的網,另一隻手抓坡,很輕鬆地就上來了。
譚雲龍瞪大了眼睛,這把一個「大活人」當小雞提起來的力氣,實在是有些嚇人了。
屍體放上來後,潤生迅速解開網,又把筐子收起,然後轉身又跳回坑裏,把黃河鏟和七星鈎撿回來,重新收拾包裹好。
這一套東西簡直太有用了,他決定好好給三江大爺種田,等工錢攢夠好,讓小遠給自己也打造一套,他要當傳家寶。
譚雲龍從口袋裏掏出手套戴上,蹲下來輕輕拂去屍體面部眼耳口鼻處的淤泥,隨即神情一肅。
李追遠問道:「是蔣東平麼?」
譚雲龍驚訝地抬起頭看着男孩:「你早就知道?」
李追遠搖搖頭:「不,我才知道。這下面還有兩具白骨,譚叔你叫人繼續挖一下吧,會很好挖。」
能被兩個被害者死死在下面攥住,讓其和自己二人一起沉淪在這淤泥底下的,也就只有加害者了。
「我知道了,謝謝你,小遠。」
「可以送我一塊太歲肉麼表達感謝麼?」
「你要那個做什麼?」
「譚叔你知道的,小孩子的好奇心總是很重的。」
譚雲龍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膠袋,裏頭裝着一塊類似果凍的東西,湊近身子遮擋外部視線後,將這小袋子塞入李追遠口袋裏。
「答應我,別吃它,可能有毒。」
「我不會的,不過譚叔你可真爽快。」
「缸里還有一大坨呢,送你一塊沒事。」
「啥,已經撈出來了?」李三江這才剛抽了一根煙的功夫,就見事兒幹完了,也就只能悻悻道,「看來,山炮教徒弟還是有兩下子的。」
「太爺,我和潤生哥先騎三輪車回去了。」
「事兒既然已經完了,那我也跟你們一起走,摩托車坐得我腚痛。」
「太爺,您不能走,譚警官要請你留下來幫忙查看屍體,這屍體被泥水泡過,你有經驗。」
譚雲龍有些疑惑地看着李追遠,屍檢有專業的法醫。
不過,他還是脫下手套,抓住李三江的手:「對,大爺,您先留下來幫我們一起看看分析分析,等完事兒後,我開車送您回家。」
「那成吧。」
「太爺,我們先走了。」
「路上小心,你們兩個,潤生侯慢點騎,別摔壞了我家小遠侯。」
潤生背着器具走出大門,將東西平整地放在三輪車上,放完後,還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小遠啊,等我攢夠錢」
「潤生哥,你動作幅度不要太大,悄悄看一眼我們先前待過的小坡位置。」
潤生裝作繼續整理東西,餘光掃了一眼,發現那兒站着兩個人,有點眼熟。
「好像在哪兒見過他們?」
「在錄像廳,那四個說話聲音很高的混子。」
他們的老大,那個西服男已經被抓進去戴罪立功了,不過也虧西服男還處於被發展經銷下線階段,他自己都沒能拿到貨,也就還沒來得及給自己仨手下分派任務。
所以那仨混子,也就被看押了一天做完教育後就放了出來。
「他們也住這附近跑來看熱鬧?」
「石港不比石南熱鬧好玩,住石港的要跑去石南看錄像帶麼?潤生哥,你再看一下他們的腳。」
潤生又裝作不經意地瞥了一眼,然後重新低下頭:「小遠,他們的腳是踮起來的!」
「是他們來了,終於出現了,我們這次真正要找的目標。」
潤生默默抓住黃河鏟,說道:「我現在就衝過去,拍爆他們腦袋!」
「潤生哥」
「你放心,小遠,他們肯定沒我跑得快,何況他們還得踮着腳跑。」
「潤生哥,這麼多警察就在旁邊呢。」
「啊」
「香江電影裏的黑幫,也沒你這麼猖狂。」
「我錯了,小遠。」
「我們先上車,往反方向騎。」
「聽你的。」
李追遠上了三輪,潤生騎車往另一個方向行駛,等騎出一段距離後,拐彎進了另一棟民居的後頭。
「潤生哥,來,把這歸鄉網給咱披上,這樣他們就看不見我們了。」
潤生眼睛發亮:「這東西還有這用途?」
「嗯,要不然怎麼捆死倒,死倒力氣那麼大,正常的網它們隨便一掙就破了,只有它們眼裏看不見的網,才無法掙脫。」
「真的,小遠,我爺屋裏那套傢伙事,和你手上的這些比起來,簡直可以賣給收廢品的了。」
「你放心,我以後給你也做一套。」
「額很貴吧?」
「沒事,明天去看山大爺,然後就應該有錢了。」
「我爺沒錢的,要不是米麵不好在村里賣,我怕我們明天回家時,連飯都可能吃不上。」
「明天再說,先去追那兩個。」
「成。」
就這樣,潤生開始重新賣力蹬起了三輪,路上一些車和行人和他們錯開時,都驚愕地看着這個被網包住的三輪車以及裏頭的兩個人。
騎到原地後,潤生疑惑道:「不好,人不見了。」
「在前面,他們往河邊走了。」
果然,那兩個人的身影出現在了河邊,他們在順着河流往下走。
「我要騎下去麼?」
「先在路上騎,遠遠地跟着他們,找個人少僻靜的地方再下手。」
接下來,就是那兩個人在河邊走,李追遠和潤生在路上跟着。
他們逐漸走向偏遠位置,拐入了小徑。
「動手不,小遠?」
「再等等,看他們究竟要去哪裏,那倆人只是倀子,背後有操控他們的傢伙。」
「操控他們的,不是那個姓蔣的麼?」
「姓蔣的自己都被埋進池塘里去了,你說會是誰埋的他?」
「小遠,你的意思是」
「我懷疑,蔣東平埋下的三個人里,有一個已經變成了死倒。」
李追遠掏出譚警官送自己的那袋太歲肉,繼續道:「這太歲,應該有點問題。」
死倒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變成的,尤其是這種能控制倀鬼的死倒,已經是很罕見的級別了。
就是這太歲肉隔着膠袋都能聞到一股腥臭,也不知道怎麼有人敢拿這個當補品吃的。
天色漸暗,已入黃昏。
那兩個人走入了一片墳頭。
潤生抱起器具,繼續和李追遠躲在網下面,躡手躡腳地跟着。
終於,那兩個人在一座墓碑前停下了,「噗通」一聲,對着身前的墓碑,跪了下去。
李追遠和潤生則裹着歸鄉網,躲在二人身前的一座墓碑後頭,一人在左一人在右,自墓碑後探出頭,極為謹慎地觀察着他們。
然而,那倆人就一直跪在那裏,一動不動,持續了很久,天色也漸漸黑了下來。
潤生看向李追遠,露出疑惑的神色:他們在幹嘛?
李追遠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
潤生指了指四周,又指了指手中的黃河鏟:這裏很僻靜,沒人,可以拍死他們。
李追遠擺手表示拒絕,然後指了指潤生的胳膊,潤生有些沒懂,但看見李追遠把頭靠過來後,他還是架起了胳膊讓他靠得更舒服些。
不管怎樣,小遠這麼做,肯定是有他的道理。
過了一會兒,那兩個跪在墓碑前的人依舊一動不動,而頭靠着自己胳膊的小遠也是一樣。
潤生終於忍不住,側頭看向小遠,發現小遠閉着眼,正均勻地呼吸,潤生整個人呆住了:
小遠居然睡着了?
李追遠沒有算真的睡着,他只是努力嘗試去打個盹兒,然後就在這半夢半醒間,他聽到了悽厲的哀嚎以及絕望的求饒,這是豹哥和趙興的聲音。
他知道,自己進入狀態了。
睜開眼,李追遠發現自己身邊倚靠的潤生不見了,這很正常,潤生沒進自己的夢。
哀嚎聲與求饒聲還在繼續,他們似乎在遭受着極為可怕的酷刑折磨。
這並不奇怪,上次豹哥和趙興來酒席上找太爺時,從他們的要求講述中,他們其實並不知道蔣東平已經被活埋了,也不知道真正控制着他們的,其實是一位曾經的被害人,且極有可能還是被豹哥親自活埋的那位姓周的。
李追遠慢慢地從身前墓碑邊,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原先那倆人跪的地方,已經看不見那倆人了,他們和潤生一樣,不存在於這個夢裏。
繼續挪動視線,在那二人原本跪的位置更後方,李追遠看見了跪伏在地上身體不停龜裂剝落的豹哥和趙興。
剎那間,李追遠整個人怔住了,全身冰涼。
因為之前看不見髒東西的原因,他和潤生想當然地認為那倆人是在朝着身前的那座墓碑行跪禮。
可實際上,那倆人只是被附身的載體,他們其實是被利用走到這裏後,就被脫去了的「鞋子」。
當鞋子不是被穿在腳上時,鞋尖所朝的方向,就不再代表人所朝的方向了。
現在,豹哥和趙興所跪伏哀嚎的方向,是自己身前的這座墓碑!
而自己和潤生,則在這座墓碑後面,躲藏了很久。
李追遠緩緩低下頭,他看見在自己的腳下,有一道很長很長的影子延伸出去,很顯然,自己沒那麼高,所以這道影子不可能是自己的。
所以,
它,
一直就站在自己和潤生的身後。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