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的宿舍里,施槐枕邊的鬧鐘突然發出巨大刺耳地「鈴鈴」聲。
三良極不情願地睜開眼睛,用手揉了揉。他用胳膊肘支撐起因為飲酒過度變得有些疲倦的身體,探頭看了看窗戶,天應該已經亮了,只是被五號樓擋住了大部分光線,房間裏還是很暗,估摸不准幾點了。
他收回胳膊肘向後一仰,重重地躺回床上。他抬腿使勁踹了上鋪的床板一腳:「施槐,你定了幾點的鬧鐘?」
上鋪的施槐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伸手摸索着關掉了鬧鐘。他迷迷糊糊地說道:「我定了七點……本想去跑步的……啊……難受啊……昨晚喝太多了,現在還動不了,再睡會兒。」
三良一聽才七點鐘,宿醉讓他有些頭疼,乾脆就接着睡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了。他感覺酒精對身體產生的不良作用仍然殘留在體內,腦袋還是有點發昏,而且身體感覺很疲倦。
他光着膀子起了床,發現郭威和施懷不知道幾點已經外出了。他走到北窗下的桌前,從桌上昨晚的那片狼藉中找到半盒煙,從中抽出一根叼在嘴邊,又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拎起桌上的一個打火機,使勁甩了甩,把粘在火機上的一根粉絲甩掉,然後點燃嘴邊的香煙,再把火機扔到桌上。
他走回床邊,坐在床沿上,剛抽了幾口煙就開始噁心,他把煙扔到腳邊踩滅了,然後彎着腰乾嘔。連續的乾嘔使他眼淚都出來了,嘔了一陣兒,他覺得好點了,便一邊用右手擦着眼淚一邊用左手打開門,向一樓的公共盥洗間走去。
他打開水龍頭,彎下腰把嘴湊到水管口邊吸了一口水。漱口之後,他吞咽了好幾口滿是漂白粉味道的涼水。冰涼的水通過食管,進入他火熱的胃裏,他精神為之一振。他用雙手掬起涼水使勁地在臉上摩挲了幾下,又使他清醒了許多。他微微地彎着腰,雙手扶在洗漱台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牆上鏡子中的自己。
想到昨晚的夢,他腦中依然毫無頭緒。他自己都數不清昨晚那該死的夢被他夢到了多少次。他記得初中二年級時自己大病了一場,發高燒幾天不退還進了醫院,出院後這個夢就開始纏着他,每隔幾個月就會重複一次。
那是一個很雜亂的夢。夢境中,不管是什麼事物,都異常陰暗,就像被蒙上了一層黑灰色的薄紗。不管夢到的是什麼場景——有時候是在一個特別大的水壩上,有時候是在一座怪石嶙峋的深山裏,有時候則是在一條散發出腐敗枯枝味的深澗里,總會有三個男孩在那一場景中,和他一起在找什麼東西。仔細回憶一下,好像也不是什麼具體的東西,他們應該是在找一條路,一條能回家的路。他們怎麼去的那裏,為什麼要去那裏,在他醒來後就記不大清了,但是那三個男孩的臉卻是清晰無比。最令他感到寒毛倒立的是在他的記憶中,從小到大壓根兒就沒見過這三個男孩!
他們怎麼會出現在自己的夢裏,這個夢又是從何而來,他絲毫沒有頭緒,他也不敢因為夢的事情貿然地去詢問父母、老師或者同學,就在跟他關係很好的郭俊偉跟前,他都沒有提起過。他是怕師長、同學們擔心,最主要的他不想別人以為自己是瘋子。
三良對着鏡子看了一會兒,便決定不再去想那個詭異的夢了。對他來說早就習慣了。既然想不明白,他也懶得去想了。反正對自己沒有傷害,最多就是像看一部已經看過的電影,多看幾遍又有何妨。
宿舍里剩下的三張床鋪在接下來的兩天內全都住滿了。到了九月十號這一天,系裏宣佈正式開始上課。宣佈歸宣佈,其實並沒有真正上過什麼課。班主任不停的組織開會,要求投票選舉班幹部。都是新來的同學,互相一點都不了解,如何能夠公平選擇?說白了也就是一個形式,被選出來的幹部都是內定的,基本上是由考大學時的考分排名和一些特殊人際關係決定的。
班幹部的選拔終於結束,三良對面的四號鋪位上的單離成了他們班的班長。三良對這一結果滿意極了。他覺得單離當班長比他自己當班主任還值得高興,這就意味着今後上課的點名全由單離負責了,而他作為單離的舍友,偶爾逃課睡大覺也不會被登記在冊了。
單離被選舉出來的當天傍晚,他就躺在學校操場的草坪邊上,美滋滋地一邊喝着啤酒一邊看着一群不知大幾的男生們踢球,時不時還喝一聲彩或偶爾罵上一句,並把身邊已經被他喝空的酒瓶扔出去,但也只能砸倒周圍的一片草。
直到很晚了,宿舍樓快落鎖的時候他才慢悠悠站起來,拍了拍粘在屁股上的草,極不情願地沿着已經熟悉了的草徑往宿舍走。也許是酒精在作祟,他的心裏被一個念頭撩撥地痒痒的,他自語道:「等着我,昭雪,我明天就去看你!」
他嘴裏的昭雪是他高中的同班同學,姓路。高一剛開學的時候,三良一見到她就讚不絕口,讓他不由聯想起那句「臉若銀盤,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描而翠」的話來。
路昭雪的一顰一笑都讓他如痴如醉,很快就變得不可自拔了。於是,他決定追求她。在課間,他趁路昭雪不在教室,將一封封熱情洋溢的情書以加塞兒的形式,放在任何路昭雪可能翻到的書里。他甚至在某一天,趁晚自習前班裏一個人也沒有,把一首藏頭詩寫在了黑板上:「路人皆聰偶獨愚,朝(昭)聞佳人還故里。雪中不齒孤獨事,我行我素何為痴。愛憎分明皆我輩,你豁我達同窗情。」
那首詩雖然寫在了黑板上,所有同學都看到了,卻並沒在班裏引起轟動,因為當時沒人想到這是首藏頭詩,只當有人在故意賣弄才情。只有三良偷眼瞧到了路昭雪微紅的臉和慌張的表情。
就在晚自習鈴聲快要響起的前幾分鐘他快步走上講台,拿起黑板擦飛快地擦掉自己的字跡,並在粉塵飛揚中欲蓋彌彰地大叫:「誰這麼沒公德心,盡他媽瞎搗亂。」
儘管這樣,三良所有的追求手段在路昭雪面前還是沒有絲毫效果。她就像一個用萬年堅冰雕刻的冷美人,在他炙熱的愛火面前始終無動於衷,不肯融化。
但他就是脾氣執拗得厲害,對追女孩有着百折不撓的決心,可一直追到了高三下學期,仍然沒有結果。在他終於看清現如今自己的成績根本沒辦法考上大學時,他放棄了對路昭雪做了兩年半的無用功,並做了一個讓所有同學、老師、家長甚至校方都覺得吃驚的決定:連留兩級。
三良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跟父母攤牌的。
他爹蒲澤力一聽他要連留兩級,氣得拿着一把剁骨刀滿院子追他,聲稱要剝了他的皮。不過,他最終還是在張素琴的幫助下說服了他爹,如願以償的留級到了高一。他是他們縣城第一中學自建校幾十年以來唯一連留兩級的學生。
校長本意是不願的,他說歷來沒有這個規矩,我得守規矩不是?可在兩天後,蒲澤力拿着縣委書記親筆寫的一張便箋來到校長面前的時候,校長很樂意的在留級申請上改了他的規矩。
此後,他又回到了高一,而他心中的路昭雪則成了高他兩級的學姐。
酷熱的七月終於過去了,三良就要再次升到高二的時候,路昭雪的高考成績出來了。她考的並不好,只能進東平市的一個醫學專科學校。
這時候,三良才聽以前同班的一個女同學說,路昭雪在初中的時候就和她以前學校(縣二中)的一個男孩交往,一直到高中畢業。她的成績不理想,也許就是因為談戀愛才影響了學習。
三良知道這個消息後,一股無名火「騰」一下就從心窩竄起,燒得他暈乎乎的。他怒氣沖沖地跑到路昭雪家,把她從家裏叫出來,就在她家的院門內跳腳直罵:「你他媽有男朋友,為什麼不早跟小爺說,好讓小爺絕了這個念頭!你以前總是拿學習當成拒絕我的藉口,說什麼怕談戀愛影響了我和你的學習,狗屁,狗屁!……我要是早知道你有男朋友,我他媽早躲得遠遠的了!你何必要這麼殘忍地浪費我整整兩年多的青春!你他媽跟我有仇嗎?啊?」
路昭雪剛開始還挺錯愕,聽着就知道了三良已經知道了她一直隱瞞的事。她垂着頭不敢看三良發怒的表情,心裏愧疚,難為情地說:「你的性格我了解,你……你很暴戾,我是怕……怕你知道後會去找他的麻煩。」
三良火冒三丈,在她耳邊大喊:「我是這麼不講理的人嗎?竟然說我暴戾,我他媽怎麼不覺得,我暴戾嗎?我暴戾嗎?你……你……你真是氣死我了!」
他用拳頭狠狠地砸了一下身邊半開的院門,轉身就走。
路昭雪的父親本來在廚房切菜,他聽見院子裏的吵聲,提着菜刀掀起門帘兒準備出門,聽清他們之間的對話後,他猶豫了一下,又放下了門帘,回到廚房案板前繼續切他的菜。
後來,路昭雪沒有進補習班。她帶着自己的那個醫學專科學校的錄取通知單去了東平市上學。
就這樣,三良在路昭雪走後的兩年裏徹底失去了她的消息,雖然他從同學那裏得到了她大學宿舍的電話號碼,但他始終沒有打過。
在所有知道他們關係的同學眼裏他似乎已經徹底忘記了她,甚至他自己都覺得路昭雪在他的生命里從來也沒有出現過,以前的種種只是一個甜蜜和苦澀交織在一起的夢。直到東南政法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悄然來到,他的心才像是又活了過來,埋藏在心底兩年的感情在一瞬間將要破胸而出,飛向那個他夢魂縈繞的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世界。